《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09、一〇九、身份

　　东方破晓时分，我们敲开了驿站的门，在驿吏惊诧的目光中近乎连滚带爬地滚进了院子。

　　一夜逃亡，我们完全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冒着像是要把人从骨头里冻僵的雨水，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雨中奔逃了一夜。人困马乏，每个人都浑身上下湿透，在晨光微现的冷风中瑟瑟发抖。我颤抖着嘴唇，请求驿吏帮我们烧些热水、安排房间。回头看时，所有人都跟我一样，一副摇摇欲坠、再也支撑不下去的表情。

　　“在这里休息真的没事吗？刘封将军不会派人来追杀我们吗？”

　　趁着大家各自安顿，我偷偷问许岩。他轻轻摇头。

　　“放心吧，出了上庸就没事了。昨晚咱们出城的时候，孟达将军也在场。即便刘将军追过来，因着不想被孟达将军知悉内情，也会暂时罢手。等到他另想方法，咱们早就走远了。”

　　我略感不安地点点头，环顾了一下院子里的人。除了我自己，薛礼和银屏都在，薛礼硬要救出来的那个陌生青年也在。原本跟我一道前来的五个亲兵，在将军衙门放火时折了一个，突围时又战死一个，连同王云在内还剩下三个人。此外，许岩也在。

　　昨晚在刘封府中，我跟王云正在走投无路之际，薛礼、银屏等人的及时赶到，总算侥幸把我们救了出来。趁着他们一行人冲杀进来的声势，我们侥幸逃出，一刻都不停歇，抄近路返回城门，许岩果然信守诺言在等着我们。然而令我深感意外的是，除了许岩，还有孟达。

　　孟达仍然是那身装束，带着他的亲随，跟许岩并肩骑马，守在城门处。我心中狐疑，揣测着明明已经出城的孟达去而复返、守在我们逃离的必经之路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看他和许岩之间一派和睦，又觉得情况似乎没有那么糟糕。

　　果然，许岩并未因为孟达在场而表现出慌乱，招呼我们赶紧走。我们跟着他径直奔出城门，一头扎进茫茫雨夜之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孟达，他也刚好正在盯着我看。我们的眼神短暂地交汇一下便分开了。自始至终，孟达只是守在城门边，并未开口对我们说一句话。

　　因为忙于逃命，我也没有追问细节。在黑夜中跑了大约一个时辰，不见追兵，我们稍感安心，略微放慢步伐。雨夜之中黑灯瞎火的，我们跑了一个时辰也没有跑出去多远。而且方向和道路就只靠当地人许岩来指引，我感到心里有些不安，一直提心吊胆地关注着许岩的动静。好在破晓时分，我们终于来到驿站，也能确定他并没有带错方向，我这才放心下来。

　　尽管不能说是到了绝对安全的地方，我们这群人也实在是走不动了。大家都需要休息。换下湿透的衣服，用热水洗了澡暖身子，吃点简单粗糙但热腾腾的饭食，每个人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血色。我们让其他人都去睡觉，我、薛礼、许岩三个人坐在一起，关上了房门。

　　之前在城里的时候，薛礼和许岩已经彼此认识了。后来我折回去救王云，他们两人肯定也经过一番商量和争执，看得出来，彼此都不陌生了。紧急的情况最容易加深彼此之间的感情、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经过昨晚一个晚上，我们这个小团队的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给许岩挪出了一点位置。然而在解释清楚许岩为什么会跟着我们一道离开上庸之前，我对他仍然不能完全放心。

　　“咱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许岩首先开口。

　　我和薛礼对视了一眼。现在的场面有点尴尬。论军职和地位，薛礼显然在我之上。他回来了，局面就应该交给他来掌控。可是这趟任务的负责人是我，薛礼对事情的前前后后并不如我了解得清楚。我们俩由谁来继续主导，就成了一个略显尴尬的问题。我看看薛礼，希望他做出决定。他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我答话。

　　“许兄这么问，是担心耽搁了时间，会有追兵过来吗？”

　　许岩犹豫道：“这个……我也说不好。虽然孟达将军认为我们只要出了城，刘封将军便不会再派人追杀。可是这也很难说……”

　　“孟达将军昨夜为何折返？为何他对我们不加任何阻拦盘问？他不是应该对他的上级、也就是刘封将军负责么？”我问出憋了一夜的疑问。

　　许岩看着我道：“孟达将军其实是来帮我们的。”

　　“帮我们？”

　　“是的。若是没有孟达将军的协助，单凭我一个人，恐怕很难长时间守住城门而不露馅。尽管我对守城兵士们下了药，但城门重地，来往人多。单是一个孟将军突然出现，就可能让我们全盘皆输。”

　　“的确。昨晚能够那么顺利出城，我本来也觉得太走运了些。可是孟达将军为什么会帮我们这几个外人呢？”

　　许岩轻笑：“孟达将军当然不是在帮你们。”

　　“他难道是在帮刘权？”薛礼忽然插言道。

　　我惊讶道：“刘权？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执意要带他一起走？为什么他会跟你一起被关押？——这些问题，薛大人也还欠我一个解释呢！”

　　薛礼淡淡地回答：“我自然会解释的。不过还是先让许司马把话说完吧。”

　　许岩笑道：“其实我要说的，跟薛大人的解释，大约有相通之处。薛大人说的没错，孟达将军的确是要确保刘权能与诸位一道离开上庸、返回蜀中。刘权的真实身份，孟达将军也同样一清二楚。”

　　“难不成你们都知道？”我更坐不住了，“这个刘权到底是什么人啊？”

　　“其实我听说一直有人在暗中寻找他的下落，只是时日久远，很难抱有希望。”薛礼的口吻依然淡定，看着我道：“他就是汉中王殿下从前在小沛失散的长子、刘禅公子同父异母的亲兄长。”

　　他说得平静，我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愣住了。他说什么？刘备的长子？刘禅的哥哥？在小沛失散的儿子？有、有这么个人吗？历史上有这么个人吗？我怎么一点的印象都没有？不！肯定没有！我肯定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我的过度震惊让薛礼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问我：“怎么，汉中王殿下昔年在小沛之事，莫非你也有所耳闻？”

　　我急忙反应过来，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当然没有听说，那、那时候我还没出生！还没出生！我只是觉得非常惊讶，我一直以为刘禅公子就是主公的长子……”

　　许岩道：“并不是。赵兄弟年轻当然不知道，就连我跟薛大人这个年纪，也只是耳闻罢了。主公当年在小沛时，确有一子一女，年长刘禅公子许多，失散于战乱之中。多年以来，特别是在刘荆州处安顿下来之后，主公一直想要寻回子女，却始终不知所踪。就连主公自己，也以为一子一女早已葬身乱军之中，渐渐也就淡了。不过听说主公身边的元老旧臣，却时常惦念此事。”

　　“老前辈们跟随主公多年，自然比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更能明白主公的心思。”薛礼道，“我与刘权在上庸相遇，也是偶然。那日我离开成都，顺江而下，一路来到上庸。上庸乃是前线重地，从此地向前，便是襄樊战场，若有什么消息，上庸是最快知道的地方，我便预备在此稍作停留。没想到在靠近驿站附近的山里，却意外发现他倒在路边。我救他起来，本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山民百姓，待到互通姓名，他说自己姓刘名权、字升之。我大吃一惊，因这姓名表字与主公长子一模一样。追问之下，他说自己欲往蜀中寻亲，只因收养他的老夫妇在临终前告诉他，他的父亲姓刘名备，在蜀中当大官，要他前去投靠。”

　　“那他说的可信么？”

　　薛礼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是否可信。我毕竟年纪轻、资历浅，虽然从小跟在关羽将军身边，但对于汉中王殿下年轻时的往事，也仅仅是有些耳闻。我简单询问了那名青年的身世，他所说的一些模糊往事，大约与殿下的早年经历能够重合起来。再加上他脖子上那块青斑，那是作假不得的。我虽然无法辨别真伪，但如此明显的特征，想必殿下本人必然印象深刻。只要将他带回成都，一切便会水落石出。此行能得如此收获，不也是天大一桩喜事吗？因而我便对他表明身份，要他跟我一道回成都。只是因为我还肩负着关兴将军的托付，要问一问前线之事，这才进入上庸城。不想，却被刘封羁押起来，直到今日。”

　　“刘封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就是因为刘权？”

　　薛礼点点头：“我虽然没有向他禀报，但不知为何，刘封似乎认识刘权脖子上的那块青斑，主动询问他的姓名。刘权不明所以，和盘托出。次日，我们便被关押起来。所幸刘封只是把我们关起来，却不知为何没有痛下杀手。”

　　我有种恍然大悟之感。许岩接道：“刘封是拿不准刘权的事，蜀中是否已经知道。若是擅自动手，他怕成都追究起来，自己无从辩解，因而想把你们关起来看看情况再说。”

　　“他为什么要杀你们？若是派人把你们送回成都，不是也能算上他一份功劳么？”

　　薛礼和许岩对看一眼，两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谁也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尴尬了片刻，许岩跳过了这个话题。

　　“总之，孟达将军来上庸，除了刘封叫他来商量军务之外，也是为了刘权的事而来。但孟达将军和我一样，也只能站在暗处，伺机行动。刚巧在这个时候，你们为了薛礼将军的事来到上庸，我和孟达将军便决定暗中协助你们，趁机将刘权带回成都。”

　　我惊讶道：“原来你跟孟达将军是一伙的？你们从一开始就商量好了？”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说你为了报答关将军的恩情而愿意协助我们，是假的咯？”

　　“也不能算是假的。我确实曾经在关羽将军麾下，受到不少照顾。至少我想保护关小姐平安无事的心，是真心诚意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谢是应该的，但是被利用了也是真的。各人都有各人的目的。他们实现了他们的目标，我也完成了我的任务，我似乎不应该抱怨什么。不过这种发现自己被人当枪使了的感觉，还是有点不爽。

　　薛礼轻咳一声，似乎是明白我的情绪产生波动，给我提个醒。他随即对我道：“悦之，眼下尽管已经离开上庸，仍然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时候。依我看来，我们还是早些离开驿站，尽快赶回成都才是。”

　　薛礼开始叫我“悦之”了，这是他认识我之后第一次改口。不同于关兴，薛礼对我的感觉就好像这些天来我对许岩一样，始终存着一份警惕和戒备，因而他始终不肯叫我的字。但是经过了这一次，他开始真心接纳我了，我能感受得到。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薛大人说得有理。那么我们休息半天，午后就出发，两位认为如何？”

　　他们俩都表示赞同。这个休息时间显得太短，并不足以完全恢复大家的疲劳，但是为了安全考虑，也确实没法再更加悠闲地休息。许岩随即提议我们走陆路回成都，说这样虽然艰苦一些，可能速度也不是很快，但是难以追踪。水路是最容易考虑的方式，也是最容易被追踪的，避开水路比较好。我见薛礼并不反对，也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准备休息之前，我避开许岩，单独将关羽战败的消息告诉了薛礼。他一直被关在狱中，逃狱之后又忙着逃命，我还没有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听了之后也非常震惊，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老实说，我被关在狱中之际，隐约已经有此预感。前线消息不畅，后方无法支援，即便落败也并不令人意外。只希望关将军能够全身而退。回到成都，也可东山再起。”

　　我默默无语。关羽虽然败了，但这个时候，被杀的消息显然还没有传过来。

　　“银屏小姐听到消息之后作何反应？”

　　“非常吃惊。所以，走陆路的话，我担心小姐的身体会撑不住。淋了一晚上的雨，先前我看她已经嘴唇惨白，脸上全无血色了。”我忧心忡忡地看着薛礼，“薛大人，关小姐对你的心意，你肯定是知道的。她会跟来上庸以身犯险，也全都是为了你。无论如何，你还是对她好些……”

　　薛礼瞪了我一眼：“还用你说？我跟银屏小姐一起长大，我会不关心她么？只是……”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让站在一旁的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叹息中深切的无奈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