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87、【四目】

　　凴銂、峪口关、益津关，三者呈“品”字型排列，从凴銂出发，北上陈州，必经益津关。霍致风当日夺路而驰，南下峪口关，如今返身北上，又是一路翻山越岭，好不辛苦。好不容易到得益津关附近，才见了些茅屋田地，本想去讨些食物，却不料那些屋中都无人烟，更莫提食物。霍致风心下奇怪，又忆起来时路上，那山间稀稀拉拉的田地之中，尽是枯黄稻禾，谷间可见地面块块龟裂，似乎久旱成灾。再去那田间水井寻饮，却发现里面滴水未存，霍致风心下大震，望着山间空无一人的田地，总觉得有不祥预感。

　　一路往益津关又奔出三四里地头，这田地龟裂更为严重，更有甚有，上面稻谷被悉数割尽，只留稻茬丛丛，放眼望去一片荒脊。而茅屋虽渐渐增多，却仍是一个人影都见不着，霍致风又惊又惧，背上冷汗嗖嗖而坠，又拔足狂奔数丈，才远远听见人声。

　　定睛细看，才发现正前方十丈远处，一大片田地之中，其间一亩稻禾堆积，似乎是将方圆数十里的田间秋稻悉数割了，堆在那一亩禾田之上，煞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近百人正跪坐于那稻草堆之上，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东面几个粗壮大汉，合着一位鹤发老者，举着火把悲怆而视。

　　这情景实在怪异，霍致风悄悄伏低身形，绕道西面，摸进那一亩田地之中，有人见得她跻身进来，只随意瞄上一眼，便仍是闭上眼念词。霍致风近前一瞧，更是震撼，这群人似乎已经饿了十天半月一般，面容槁瘦，颧骨高耸，发出的声音犹如蚊吟，毫无中气。再往人群中点足挪移，看那些村民，无不如此，霍致风受了大骇，蹲身停在正中，心道：这些人恐怕是遭了大旱，竟饿成如此惨状！

　　因欲返回山间打些野物来给这些村民充饥，这才回想到一路奔来，临近此处的山林树木都已枯败，其上树皮都被剥光，想是村民们饿极所食。既然树皮都已吃光，只怕附近山林野物都已被捕食殆尽，这待要如何是好？！

　　霍致风正无措苦思，却听那老者突地大吼一声，道：
　　“点火！”

　　点火？霍致风乍一听闻，便生生愣住，猛然反应过来，心道：原来他们将所有枯黄稻叶全部搜集来，堆在这一亩田地之中，又将附近村民悉数集合于此，原来竟是存了自焚之心！怕是饿糊涂了么！霍致风心下惨呼，正待出口相阻，却听另一声音先发而制，喝道：
　　“老丈且慢！”

　　这声音清清朗朗，竟无比熟悉，霍致风稍稍抬起头来，偷偷一瞄，顿时面无人色。

　　前方比肩而立的，不正是一袭青裘的天泽上人，和珪裳如雪的虞梦裳么？！她们竟也到了益津关？！霍致风一愣之下，立时将头低低埋下，幸而这一亩田地中满满挤了近百人，她浑身衣衫又已是灰污泥染，满面污秽未净，这么蹲身埋首，外头之人自然是无法得见的。

　　晟琢与虞梦裳一行人正是从凴銂出发，北上云阳，为霍致风打探青月筠下落，刚巧今日途径益津关外，车队打尖休顿，她们二人只带了两名侍卫，简装出行散步。晟琢早已见着益津关外田间地头状况蹊跷，心下担忧不已，与虞梦裳寻出一二里地境，方见了人烟。匍一见着，却发现那老者正唤人点火，这一惊非同小可，晟琢当即出言阻止，带着虞梦裳上前询问。她们二人正为眼前离奇情境所吸引，也无暇顾及那草堆人群，自然更料不到里头竟有霍致风藏身在内。

　　晟琢出声阻止了那老丈与众位大汉点火，急急走上前来，做揖问道：
　　“老丈有礼，却不知您此举为何？”

　　那老丈回礼之后，也不详加解释，只沉声道：
　　“横竖是要饿死，不若在此念经自焚，好引来天谴，将那姓雷的狗官劈成粉碎！”

　　晟琢惊得倒退半步，方立稳了身形，急忙劝道：
　　“老丈切莫糊涂！这人命关天，还是请速速熄了火把，有甚么事都可以商量定夺，何须如此极端？！”

　　那老丈悲然一叹，怆声道：
　　“狗官无道，还有何商量余地？！公子莫要阻拦，还是请速速离去罢！”

　　一旁侍卫见那老丈言毕，便毅然回身点火，赶紧快步上前，劈手夺过火把，喝道：
　　“大胆！宁王有令，尔等竟敢不从！”

　　那老者被夺去火把，本欲抬手抢回，却听侍卫此言，登时身躯大震。其余众人听得此言，亦是停下诵经之举，愕然回首顾盼。

　　那老丈一惊之后，刹时间老泪纵横，呜咽一声之后，幡然回身，双膝点地，迎头向晟琢拜下，哭喊道：
　　“天泽上人，您真是天泽上人么？救苦救难的天泽上人啊，求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罢！”

　　天泽上人因六年前连跪七日，为百姓祈雨之事，广为大陈国百姓传颂，尤其是乡间劳作村民，更是赞叹钦佩不已，将其视若神明。如今这老丈原本心灰意冷，只欲一死，却听得天泽上人在此，怎不喜出望外？！是以他倒头拜下，哭诉不已，却因着太过激动，声音哽咽之下，一时难以成言。

　　晟琢忙扶起老丈，柔声道：
　　“老丈莫要心焦，且同本王慢慢诉说。”

　　回头又命侍卫去车上将全部食物水囊悉数拿来，好解村民一时饥渴。虞梦裳见村民仍是跪地不起，便上前劝慰，好不容易劝服他们坐下身来，静候水粮。晟琢见此间有虞梦裳帮忙安抚众人，心下安稳，便细细向那老丈询问。那老丈止住哽咽，边拭泪边娓娓道来。

　　原来这老丈是益津关外上下十二村之一武家村的村长，因连日大旱，原本临近秋收的稻谷悉数枯死。本来夏末之时，家中存粮便已不多，遇着大旱之后，关内守将竟还派人来搜刮抢掠几通，只道新官上任，要大摆宴席。这个把月时间下来，原本两百多人的村落，没多久便死去大半，剩下近百人，都已奄奄一息。那草根树皮，皆已搜食殆尽；每家每户，死者枕藉。前些日子，这武村长竟然发现有人偷吃尸体，这一惊非同小可，唯恐村中沦落为人间地狱，他才出此下策，只求死得干干净净，莫要辱及先祖。

　　晟琢听他说来，气得浑身发颤，费力忍住，沉声问道：
　　“历江两条支流淌经益津关，一为益水，一为津水，向来水量充足，是以此处数年来并未遭遇旱情，今年却为何如此严重？这其中定有隐情，请老丈速速告之。”

　　武村长咬牙切齿，恨声道：
　　“那些为官的简直不是人，数月前便早将益水与津水双双截流关闸，听说是为了迎接那姓雷的狗官新官上任，建楼盖阁，准备甚么古琴盛会！我活了数十载，竟未曾听说一场宴会，居然能用去两条河流之水！这附近数百里山岭田间，都已缺水而枯败，上下十二村，逃亡的逃亡，饿死的饿死，我武家村还算好，仍剩了近百人活命，其他村落，只有更糟！”

　　晟琢听在耳中，只觉寒毛倒竖，那狗官实在令人发指！怪不得这武村长意欲自焚，引来天雷劈之！换了自己，恐怕亦会如此！说话间侍卫拿了食物水囊，分给众人食用，晟琢便让武村长速去进食，自己则往远处踱了几步。

　　霍致风见侍卫一来，虞梦裳便让他们分发食物，自己则走近晟琢，低语相慰，一时心下绷紧，忙挪身到最外一侧，只见虞梦裳劝了几句，晟琢只是摇头，长叹几下之后，便扭身背对虞梦裳。

　　霍致风看得真切，只见晟琢全身颤抖，似乎气闷难平，满面悲愤之色，抬眼往自己这边看过一眼，便抬袖掩面，只见得她浑身抖得愈来愈剧烈，却不知她到底在作甚。虞梦裳似乎也觉察出来，快步折至晟琢身前，一望之下，身子便是一震，伸手探入晟琢衣袖之下，似乎在轻抚她面容，霍致风登时心下一绞，颓然跌坐，恍然间见得晟琢收回衣袖，伸手握住虞梦裳柔荑，两人凝然对望一眼，晟琢便别过脸去，仰面长舒了几口闷气。

　　转面之间，霍致风却见得清清楚楚，晟琢脸颊之上，挂着一串晶莹泪滴，别脸他望之时，泪珠顺势滑落，映着阳光闪过一线耀光。霍致风心下咋呼，忖道：原来她在哭！方才以袖掩面，竟是为了掩住泪水！这家伙，就知道哭么！真真没用！

　　心下嘲骂，自己却也渗出泪花来，泪方出眶，霍致风便赶紧胡乱抹去。其实如此惨烈之事，谁人能不伤怀？只是，独有晟琢那几滴泪，竟让霍致风觉得一瞬间风云静止，万物无声，唯一闪动的，只有晟琢那滑然而落的剔透泪珠。那时竟让她觉得，自己万般悲痛，还一直以为重如千钧，待得此刻见了晟琢几滴清泪，竟才知甚么叫做天地为之动容，风云为之悲切。自己那些痛楚，相比之下，竟犹如鸿毛之轻，再不值一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