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崖（GL）》夜苍茫

21、【二目】

　　两人抱坛饮酒，笑谈起来。那大汉看着霍致风的眼神，也多了份欣赏，伸手抱起另一坛酒，拍开递与霍致风，问道：

　　“司空廖在此。小子，报个名号上来。”

　　霍致风一坛酒罄尽，抬手接过酒坛，听得司空廖发问，心中一痛，嘴角却斜了半分，笑道：

　　“霍致风。”

　　司空廖递出的双手腾空，定住不动，似乎有些惊讶，朝着霍致风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少年全身污垢，衣衫褴褛，却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股不容轻视的气势，此刻这笑容，竟带着三分邪气，似乎真真就是那传说中的少年“蓝煞”！

　　“哈哈哈哈，我司空廖真是有幸！竟能碰上同道中人！”司空廖并未过多惊讶，反而仰头大笑，狂喝起来。

　　霍致风听他此言，疑惑起来，也不喝酒，抬头看他。只见司空廖返身从地上拾起那方大刀，将刀锋放在手掌之中，轻轻拂拭，眼中竟带着一丝寂寥之色。

　　“为甚么你我是同道中人？”霍致风问道。

　　“亡命天涯，身无栖所。你我不是同道中人又是甚么？”司空廖放开刀锋，提刀在手，望着霍致风笑而不语。

　　原来，这也是个大恶人，大魔头。霍致风心中思忖，又见这司空廖身高八尺，壮硕强健，五官深刻，却不像大奸大恶之相，不由有些怀疑。

　　司空廖在她身畔坐下，夺过酒坛来痛饮一番，才接着道：

　　“上月我在华阳斩下守城兵士数百头颅，现在不止武林中人，连官府都开始通缉于我。”

　　看着霍致风不解的神情，他继续笑道：

　　“蓝煞，你比我这夺魂刀好上太多。我的仇敌只怕比你多上十倍。”

　　“夺魂刀？”霍致风重复了一遍这名号，却搜不到半丝记忆。司空廖见她神情奇怪，心中也有些觉察这昔日蓝煞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其实他行走江湖，得了这不雅之号也不久，和蓝煞并未正面交锋，是以他也只是听说蓝煞之名，此时见了霍致风，却也不觉她是甚么大魔头，不过一个身手不凡的少年人而已。

　　两人都饮酒不语，未过多久，范礼匆匆行来，又带了几坛好酒。见着两人情景，范礼有些讶然，方才两人打斗间，酒坛烂了一地，满目狼藉之中，两人醉卧其中，犹自狂饮着，若非他范礼阅历颇多，倒也真会被吓一跳。

　　好不容易找着下脚的地儿，范礼移身到两人身旁，手中举着酒盅一盏，他身为老板，却不是好酒之徒，是以只用酒盏喝酒，未用斗碗盛酒。见他近了身旁，司空廖和霍致风都未动作，只司空廖抬了抬眼，算是见了范礼，示了意。

　　范礼也不气恼，言道：

　　“司空兄定未尽兴，小弟又备了几坛好酒，请司空兄务必开怀畅饮。店里乱得紧，范某要去招呼，就不陪了。”

　　他知道司空廖喝完就走，是以先来打个招呼，不然待会再来，酒也没了，人也没了。司空廖闷头喝酒，也不目送范礼离开。霍致风毕竟年少，有些好奇，问道：

　　“你与那老板是何干系？他这里好酒无数，竟都给你白喝了去。”

　　司空廖笑道：

　　“这酒怎是与我白喝了去？”

　　他举着酒坛，望向夕阳晚照的暗红天空，脸上也映了一色暗红，整个人粗犷的面容也似柔和了一些。

　　“这些酒，是为祭我妻子亡魂。”

　　他倾斜酒坛，在空中划了道弧线，酒花细溅而下，两人也不躲，也不起身，就这么被酒花溅了一身一脸。霍致风不知司空廖买醉于此，竟是为此，不由有些尴尬，起了心思要走。司空廖看出霍致风心思，却拉住她，举着酒坛向她，道：

　　“小兄弟，我不当你是蓝煞，现在这里，我们只是两兄弟，你可愿陪我喝几坛？”

　　霍致风数日来，头次听人将她当作亲人看待，如此情景，令她心头一热，亢然应道：

　　“司空大哥，陪你喝几坛算甚么，我们下去将他这一窖酒都喝了，才叫痛快。”

　　司空廖仰头大笑，两人举坛复又猛灌，又喝了许久，酒嗝早打不出，喝一口吐两口，两人却毫不在意，喝了再吐，吐了再喝，整个后院酒窖酒气冲天。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此喝上一宿。霍老弟，今年是我们有缘，能相遇在此。”司空廖道，“自从伺剑死后，我似乎从未喝得如此开心过。”

　　言毕，他望着天空，目光茫然，霍致风知他伤感往事，也闭口不言，半晌，却听司空廖起身举刀，挥舞起来。只见司空廖身旋脚踢，腕抖肩送，舞得呼呼生风，一把长刀使得出神入化，霍致风在旁看了，击节叫好。

　　司空廖边舞刀边道：

　　“老弟，你看好了，这套刀法我从未示人，今日算你有缘！”

　　他长刀轮圆，直劈侧划，整个人似乎和刀融为了一体，只听他念道：

　　“长安古道马迟迟。”

　　霍致风一怔，才悟得司空廖是在吟诗。只见司空廖左掌拍在前方巨石之上，“砰”的一声，石上赫然出现一个掌印，这一掌好大力道！司空廖一招未完，返身又是一刀，仍是接着念道：

　　“高柳乱蝉栖。”

　　连着两刀劈出，寒光四溅。

　　“夕阳岛外，”

　　“秋风原上，”

　　转眼寒芒闪到霍致风眉心前方三寸之处，司空廖面上似笑非笑，虎目紧盯霍致风，又是一句：

　　“目断四天垂。”

　　募地起身，拔身一纵冲天，在空中击出数刀，身姿劲挺，刀法流畅，空中司空廖声音落下：

　　“归云一去无踪迹，”

　　“何处是前期。”

　　声音未落，人已跃至酒窖屋顶，一个翻身而下，顺手带起一坛酒，身刚立稳，酒就入了口。司空廖背刀而立，猛灌几口酒，方道：

　　“狎兴生疏，”

　　又举了坛对着霍致风，示意她同喝，自己又举起酒坛到唇边，未曾喝，却念了最后两句诗：

　　“酒徒萧索，”

　　“不似去年时。”

　　霍致风满口陈酿，听得他最后两句，无尽萧索之意，竟未能咽酒入腹，抬头望向司空廖，只见这八尺大汉伫立满院碎坛酒渍之中，深邃眼眸藏在额前散乱粗发之下，见不分明，只听他道：

　　“伺剑，这套破戒刀法，我已经五年未使了……”

　　言未毕，人却痴立院中，握刀不语。

　　霍致风听他这么说，怕他伤痛攻心，忙咽下酒，大声道：

　　“司空大哥……”

　　司空廖却打断她的话，低头看她，脸上竟仍是那股比哭更难看的笑容，问道：

　　“你可知道，我这一身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喝酒时兴起，撕开外衣，袒胸露背，霍致风确实见到他满身刀伤，而且有些伤口颇深，想必是极为高强的对手所伤。果然，司空廖问完话，就指着颈下左胸上方一处最深的伤口，对霍致风道：

　　“这一道，是我最后一次刺杀段浮生时留下的。他在十招之后破了我的招法，给了我这道疤。”

　　霍致风皱眉，问道：

　　“那段浮生是谁！”

　　司空廖冷笑一声，面上似乎结上千年寒冰，回道：

　　“他就是我杀妻仇人！”

　　霍致风腾地起身，握拳道：

　　“那我们现在便去找他，取他首级，祭奠嫂子在天之灵！”

　　司空廖扭头看她，脸上一片讶然之色，道：

　　“你竟忘了！那段浮生曾与你一战，那次你几乎丧命于他手上！”

　　霍致风愣住，也不思索，冲口而出道：

　　“司空大哥，实不相瞒，我早些时候失了记忆，现在甚么都不记得，你莫奇怪，悉数说与我知罢。”

　　司空廖“哦”了一声，点点头，明白了过来，因道：

　　“详细事情我也不知晓，这也是些江湖传言，只说你命悬一线之时，你义父霍为善割开手腕喂血，才将你救回来。”

　　霍致风心中一凛，似乎有些记得这“霍为善”三字，体内气血一阵翻涌，竟让她头一昏，差点站立不稳，司空廖一把将她扶住，问道：

　　“霍贤弟，你没事罢！”

　　霍致风体内正是带了霍为善血脉，加上霍为善饮下虞楚莲体血之后，悉心炼化，血液中力道颇强，此时霍致风听闻此事，体内得自霍为善的气血皆是一涌，她并不知，体内血魂开始有些撕裂，因为她体内两股劲力，相互牵扯之力太过强大，竟影响了凝成的血魂。

　　霍致风运气调息，好不容易压下胸中翻涌乱窜的气血，向司空廖笑道：

　　“司空大哥莫要担心，我想是酒喝太多，酒意上涌。”

　　司空廖见她并无大碍，于是继续说道：

　　“其他事情，我也并不清楚。你们霹雳堂行藏隐秘，江湖中人很少能知晓你的事。不过，他日你若遇上霹雳堂旧部，想必能得知更多。”

　　霍致风明白司空廖也无法帮自己寻回记忆，也是无可奈何，因道：

　　“既然如此，司空大哥，我们还是继续你的报仇事大。你我虽都不敌他段浮生，但若是联手一战，哼，想必也有胜算！”

　　司空廖笑着拍拍她肩膀，听她如此义气，心下十分感动，却仍是摇头道：

　　“霍贤弟，若是三年前遇上你，我们一同死战段浮生，管它的生死，一定痛快！”

　　霍致风星目光芒盛烈，点头道：

　　“正是！”

　　司空廖知她心思，因道：

　　“并非我不报仇，霍贤弟，你且听我跟你说件事，莫要急躁。”

　　霍致风按奈心情，压了口酒进肚，又吐了一地，回首道：

　　“大哥说罢！”

　　司空廖躺了下来，仰望天空，似乎回忆着许久许久之前的往事，思索了半刻，方道：

　　“伺剑与我，和段浮生并无冤仇，那日在天水城外，那恶人不发一言就挥刀杀来，我还未来得及拔刀，伺剑见他刀势太疾，竟舍身挡在我身前，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

　　他有些哽咽，霍致风心中也是为他痛惜，又听他接着道：

　　“不知为何，那段浮生竟似只为了取伺剑之命，他杀人之后，甚么都未说便走了。之后，我跟踪伏杀他两年，都失手了。他每次都能取我性命，却从不出致命杀招。直到最后一次，我趁他与你鏖战，功力大伤之时，出手伏击他，终于能与他过上几招。”

　　“但是，我实在不是他对手。十招之后，我受伤倒地，他仍是一言不发离开。”

　　司空廖苦笑道：

　　“那时，我几乎断了一切念头，只想一死，不过，却被一个同样在外流浪的汉子所救。他与我也是同病相怜，岂非天意？”

　　霍致风道：

　　“难道他也……？”

　　话未问完，司空廖点点头，道：

　　“他的妻子，被他家乡恶霸抢去，不多日就自尽身亡，于是，他也开始刺杀那恶霸，不过，他不过一介农夫，哪里知晓什么武功。那恶霸家丁颇多，他一路跟踪过来，刺杀无数次，都未有结果。遇上我那次，也是他准备拼上全力孤注一掷之时。”

　　司空廖浮起一丝感悟般的笑意，道：

　　“那次可巧，他在途中遇到我，因为要救我，耽误了时机，因而未能出手。他后来跟我说，那次若是不能得手，他本也打算自尽。”

　　霍致风仿佛见到那时两个绝望男子的绝望目光，明知无法敌过的仇人，却永远无法遗忘的仇恨，这种痛苦，岂是一般人能够承受？或许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杀妻之仇痛苦，还是无法报仇的折磨更痛苦？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悟了。”

　　司空廖顿下话头，转头看着霍致风，缓缓道：

　　“或许我自己的仇，永远都报不了，但是，我可以帮助别人，为他们报仇雪恨。”

　　他声音琅琅，言之凿凿，令霍致风听得心头一跳。

　　“于是，我替他除了恶霸，劝他回家。然后，这几年，我都在杀人，杀那些无恶不作之人。贤弟，你可知道，好些人，挂着善人名号，行着猪狗不如的勾当，我每次手起刀落，取他们首级，心中就无比痛快！你可知道！”

　　霍致风愤然点头，双拳紧握，脱口而出道：

　　“好！大哥，以后，小弟也跟你，一起杀那些恶人，伪善之人！”

　　司空廖说完这些，似乎胸口闷气抒发了许多，长吁口气，大喝道：

　　“好！今日与霍贤弟相见甚欢，我欲与霍贤弟结为异姓兄弟，霍贤弟意下如何？”

　　霍致风正欲答应，突地记起自己实为女子，一时梗在当场，不知如何言明。

　　司空廖见霍致风久久不答，扬眉道：

　　“霍贤弟怎么也这般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似的，若是你不欢喜，不结拜也便是了！”

　　霍致风星目一扫，昂头道：

　　“我就是个娘们，怎地！大哥你还要结拜不结！”

　　哼了一声，冷脸看着司空廖。司空廖也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回答，闻言一愣，又仔细瞧她颈上身上，竟真瞧出了些端倪，因笑道：

　　“原来霍……小妹深藏不露！好，结！怎么不结拜了！我司空廖在此，与霍致风结为异姓兄……妹！从此往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死！”

　　言毕扭头看着霍致风，笑而不语，像个老大不小的顽孩；霍致风也是率性得紧，跟着念了誓，掌不住笑道：

　　“江湖行走不便，大哥你还是唤我小弟罢！省得那些麻烦。”

　　“好，霍贤弟，我见你如此豪爽，怎地初时见你抱着酒坛不放手，兀自发呆，那时你在念些甚么？”司空廖得了好贤弟，心中也少了些悲痛，想起那时情景，便向霍致风发问。

　　霍致风一呆，想到虞梦裳倩影不散，心中惆怅难当，面色又沉了下去。司空廖在旁看得分明，心道这义妹爽快胜过寻常男子，难道心性也像似男子十分？

　　这一思吟，也明白了半分，因笑道：

　　“大哥明白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来，莫要再乱想，你我再干！”

　　霍致风被他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逗得一乐，剑眉舒展开来，亦展颜道：

　　“不错，我等皆有各自伤怀之事，不如一醉罢！”

　　司空廖大笑道：

　　“说得好！不如一醉！”

　　两人自然是喝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天色黯淡，近了黄昏，才双双醉倒院中，昏昏睡去。霍致风抱着最后一坛酒，念叨了一句：

　　“最后一坛，大哥，干!”

　　不曾有人再跟她干了，司空廖已是雷鼾震天，早不醒人事。霍致风伸出酒坛的手扬到一半，也顿住了去势，耷拉在地，跟着打起酒鼾来。

　　两人竟真这么铺天席地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