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砂的活法》梦十文一

1、科威特酒馆第一版

　　雨，淅淅沥沥的，下的更大了。

　　走进店铺的男人收起了黑色的伞，有些许无措的环视着狭窄的酒馆内部。

　　外面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偶尔的闪电照亮了阴暗的酒馆角落。这酒馆很小，十来坪的面积。吧台，桌椅，硕大的酒桶，看似杂乱无章的摆放着，但是想必，这主人家总是有其他的整理秩序的。

　　看上去打扮的细致精巧的男人此时站在离店门只有两步脚的地方，这无疑是阻碍了客人的进进出出，所以在这男人被一个粗鲁强壮的猛汉撞了个趔趄，似乎也没有什么意外了。

　　年轻的酒馆老板早已注意这位特殊的客人许久了，毕竟在这个脏乱的小酒馆，像是这位客人一样如同一颗夜明珠一样闪耀着光亮的还是少之又少。

　　客人向着吧台走了过来，黑色的外套边角在躲避他人的时候划下一个个半弧。最令人惊奇的是，原本还显得有些诺诺不定的客人竟是在一声声的脚步声中慢慢的淡定了起来，那眉眼，也显得冷峻了几分。

　　真是奇怪的客人。

　　“真是糟糕的天气，请随意推荐一杯酒吧。”男人坐在了吧台之前唯一的空坐上，在此之前他已经把黑色的雨伞靠在了墙角。

　　尚且年轻的老板低着头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扁了扁嘴，随后就抬起了头，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泛着波澜的海水：“要烈酒还是……”

　　“随意吧，是不是烈酒对我来说意义都不大，因为我已经不是能喝醉的人了。”客人打断了酒馆老板未说完的话。

　　“那么，美人心吧。”老板从身后酒架上拿下杯子，又有序的灌进各色的酒液，“这就挺烈的，如同美人儿的心思一般醉人。”

　　客人笑笑，没有搭话，年轻老板也不在乎，毕竟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是善谈且温和的，更何况这个看上去就很有身份的客人，进到这个廉价的酒馆就已经是他放下身段的结果了吧，再多的，似乎就强人所了呢。

　　玻璃杯被推到客人面前，是的，就是比那些粗汉所用的小一号仍就显得巨大的圆形玻璃杯。老板看着眼前俊秀的客人，不由自主的竟然脸红了几分，这客人就应该在城堡里拿着高脚杯品着上好的葡萄酒才是。

　　客人倒是不在意，只是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写满了对于粉色酒液的好奇，各色的酒混合之后竟然出现了粉色，真是令人惊奇。

　　“啊，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啊，不瞒先生，这还是我第一次调制这种酒呢。”老板耸耸肩，“毕竟您也看到了，我这里的客人……都狂野都很。”

　　客人抿了一口液体，酸甜的味道流入喉咙，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被酒液流过的口腔喉咙食道竟是如同星火燎原一般呛了起来，毫无防备的客人被这猛烈的味道刺激的咳嗽不止。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老板被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吧台里面钻了出来，拍着客人的背脊给他顺气。

　　“咳咳＞＜”这样过了差不多两分钟，客人才平息了下来，而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再次喝了一口那有些暧昧的粉色液体。

　　有了准备之后，酒液再入口，就是分厂享受的事情了。

　　“很好。”客人第三次放下杯子，“你自己没有尝试过吗？”

　　老板腼腆的笑了起来，白皙脸颊上的酒窝显得十分可爱：“我不喝酒，遂昌不合常理，到那会死倒也没有规定说卖酒的就一定要自己也喝酒。”

　　客人点点头：“的确。写作家也不一定经历过他们笔下那些缠绵莫测的爱情故事或者英雄事迹。”

　　“您真会说话，我怎么能够与那些充满智慧的写作家相比较呢？”

　　“如何不能比，在我看来，你也许文笔不如他们，他们却对于你所擅长的一窍不通，这样子说起来，你还强过他们许多呢。”客人毫不在乎的说着似乎有些贬低那些‘文明人士’的话，眼睛倒是一直放在越来越少的美人心上。

　　“各有所长，这样子比较确实十分不公了。”老板倒也没有因为客人的话而沾沾自喜，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

　　“今天的天气十分糟糕，但是能喝到这么好的酒，也算是有所收获了。”客人喝下最后一口酒，将空掉的杯子推向了老板，“还能再来一杯吗？”

　　老板拒绝了：“一个人的一辈子，有些东西体会一次就足够了，一杯小麦酒如何？”

　　客人点头，看老板弯着腰从酒桶里舀出麦酒：“兰德尔·乔迪，一个满世界闲逛的游学者。”

　　老板将麦酒放在客人面前，迟钝了许久才发现这是陌生的客人在对他自我介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才开口：“埃文·理查兹，一个无所事事安稳度日的酒馆老板。”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太过激烈的雨声透过砖墙，让本来就很是嘈杂的酒馆之内更是显得人声鼎沸。一些人仍旧或粗鲁豪放或慢条斯理的喝着廉价的麦酒，也有一些人或打着伞或顶着磅礴的大雨离开了酒馆。

　　“您的存在真的是使这座屋子亮堂不少呢，呃，我是说，向您这样子的客人在我们这样子的乡下地方实在是非常的罕见，乔迪先生。”棕色布衣包裹下的手肘支在柜台上，埃文带着笑意与兰德尔·乔迪交谈。

　　“叫我兰德尔吧，埃文。”兰德尔俊朗的面孔仍旧是一片淡定，只是自顾自的不知道沉浸在自己的哪座思维殿堂里。

　　埃文看着面前的男人陷入沉思，不由得小心翼翼的仔细打量着男人。

　　看上去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高档布料制作精良的衬衣马甲长外套，看起来跟那些城镇里面的贵族老爷似乎差不多。只是兰德尔的面上太寡淡了，看起来像是个严律的禁欲青年，但是身上散发出的又是浪荡的花花公子味道。

　　真是个矛盾的人。

　　身姿优雅的青年坐在破旧古老的乡村酒馆里，他身前的柜台已经痕迹斑驳，壁灯的灯罩早已经被熏得朦胧。他的手上拿着一杯抵不过他马甲上一粒扣子的廉价麦酒，但是他的样子，却让人以为他品尝的是什么琼脂佳酿。

　　如同一幅画一样令人迷醉。

　　雨还在噼里啪啦的坠落，打在草榈叶搭建的顶棚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接连不断。

　　不知不觉，竟是已经接近黄昏了。

　　“埃文。”兰德尔叫他，慵懒低沉的让他以为这是他的错觉。

　　“埃文。”再一次。

　　埃文像是被惊醒一般：“先生……兰德尔？”

　　兰德尔仍旧低着头，白皙的有些过了头的肌肤衬着墨黑的发丝与眉毛，让他整个人的存在如同皑皑雪山上突兀的岩石般格外强烈。

　　这样美好的男子是应该被众人捧着的，而不是像现在，浑身笼罩着莫名的忧伤，在这毫不轻言的小酒馆，独自一人引着不能醉的酒。

　　“埃文，听我说一个简短的故事吧……”

　　兰德尔的声音时那么的轻，他的重量是绝对不会超过高峰上漂浮着的雾气，隐隐约约，让人怀疑那是真的存在过、发生过，还是自己不安分的耳朵擅自产生的臆想。

　　“我的荣幸，兰德尔。”埃文停下了擦着玻璃杯的手，实际上他早已经心不在焉。

　　谁能够在这样的人面前注意到其他的事物呢……埃文睁大了他海蓝的眼睛，以示他已经做好了聆听一个或许并不是非常符合他口味的故事，毕竟这些有身份的人总是太过的脆弱，容易伤春悲秋。

　　接下来的内容就是兰德尔的叙述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从我幼年时期开始。什么样的人物生活在怎么样的圈子内。我那个时候的家庭还是非常的良好的，我的父亲是一名有身份的大贵族，我的母亲出嫁之前也是贵族府上的小姐。跟大多数的类似家庭一样，我的父母因利益结合，感情淡薄，幸而我是次子，虽然没有了继承大部分财产与爵位的可能，但也相比我兄长多了许多的自由。

　　恢弘城堡，占地广袤。强壮的骑士在四处巡逻，美貌的侍女在城内穿梭。我已经不记得与欧文初见的时候了。

　　那时还太小。

　　欧文与我一样是次子。不同之处大概只在于我那严谨的父亲还会在生活方面给予我一点关心，而欧文那风流的父亲则是对于这个不会继承家产的次子忽略的彻底。

　　欧文比我活泼的多。

　　我不记得我跟他的关系，是怎么样的由两看相厌变为之后的和谐共处。只是知道大哥在看到我跟欧文上树捉鸟之后眉头皱出了很深的痕迹。

　　长得漂亮个性活泼的欧文竟是不讨人喜欢的。

　　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了，兰谱公爵之所以不喜欧文，不只是因为是次子，更多的是因为公爵夫人是在欧文降生之时死去，更有之后公爵坠马失去生育能力的事情。

　　欧文就像个灾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们总是喜欢擅自将自己都不能承受的罪孽加诸于还不能为自己辩驳的幼童身上，然后理所当然的站在受害者的位置鞭挞着真正的受害者。

　　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不喜厌恶的存在，难道还指望着别人接纳吗？

　　闭关如何，我总是喜欢他的。不管是将近十年的相处，还是迷惑于他在晨曦中自然展露的微笑……我喜欢他。

　　我清楚的知道，这样艰难生存下来的欧文绝不可能是清白无瑕的天使，甚至隐约觉得他身后的羽翅大半应该是黑色的吧。

　　我中了毒，我的解药也含着毒。

　　一年又一年，最残忍的是时光，改变了你也改变了我。

　　欧文越来越出色了，所有人都知道兰谱家族的次子是个优雅有度的青年，与此相同的，乔迪家族的次子兰德尔渐渐消弭于人群，成了一个整天沉溺于书房的书呆子。

　　我只是害怕这天光大亮的世界。那么白，又那么黑。

　　我知道欧文想做什么，我却无力阻止，我也没有立场阻止他。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如同雪山下的海水，危险，又诱惑。

　　兰谱家族的继承人死了，死在了贵妇的肚皮上。他早已经在欧文的光芒下憋屈许久，似乎这样的死亡毫不让人意外。

　　那一夜我的眼泪一直在流，却发不出声音。

　　再后来，欧文成了兰谱公爵，兰德尔依旧是兰德尔。

　　命运是如此的让人措不及防。我曾经以为我会默默的看着欧文站在高处，直到他娶妻生子，然后像其他贵族一样，包养情妇，或许还有年轻男孩。

　　总归是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了。

　　至于我，本来生就凉薄，难以动心，大概要与书本相伴了吧。

　　见到兰谱家侍卫长的时候，是深秋的傍晚。我拿着一本描绘着盛世景况的幻想志翻阅，那侍卫长来到我面前，说实话，我是很惊奇的，毕竟我早已经与欧文断了联系。

　　‘大人希望见到您，兰德尔少爷。’他这么说，神色有些苍白，语气有些颓废。

　　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些酸楚，使劲眨眨眼睛，将那些胡乱的思绪收好，我才起身。

　　‘我去换件衣服。’

　　‘请您快一点，情况很紧急。’

　　我放弃了回卧室换件衣服的想法，只是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外套裹紧、

　　‘走吧。’

　　我见到了欧文。

　　他仍旧俊美，哪怕他的双颊已经有些凹陷，他仍旧吸引我，哪怕他早已经不会像那年那样对我笑的灿烂。

　　我这许多年的毒还没有解，我的药却要被他自己毒死了。

　　我来的到底有些迟了，欧文已经说不出话了，我站在他的床前，终究是没有忍住早已经蠢蠢欲动的眼泪。他的眼睛看着我，蓝色的眼瞳里面包含了我最美好的青春岁月。

　　他握住了我的手，很紧很紧。我嘶哑着嗓子哭出了声。

　　欧文走了。年幼时候不受重视所受的苦楚，年轻时候机关算尽带来的伤痛，终究是让这个黑水晶一样的男人永远的停留在了他的青年时期。

　　侍卫长交给了我一个箱子，那里面是我送给欧文的一些东西，有一些其实我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兰谱家族消失了，这个狠心的男人在他死亡之前将那些旁系消灭殆尽，他恨透了这个在他身上榨取利益却又伤害他的家族。

　　乔迪家也在那一年失去了他们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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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德尔先生？”

　　埃文无动于衷，这样的故事是在难以让他产生共鸣。因为他既不是贵族家的儿子，也不可能能够覆灭一个大家族。

　　“然后兰德尔就出来游历了吗？”埃文尝试着露出一些深有感触的表情，然而失败了，他的眉毛微蹙，有些为难。

　　兰德尔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纸钞：“已经过去很久了，无论是兰谱还是乔迪，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就连人们的传说里，也基本上听不到这两个词了。”

　　“什么，兰德尔你看上去也就三十几岁的年纪……”

　　“外表从来说明不了什么。”兰德尔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我已经看着欧文转世了许多次了。”

　　埃文心里并不相信，他把兰德尔的话当做一个荒诞的玩笑：“那么，现在转世的欧文过的怎么样？”

　　兰德尔沉默了一下：“大概……很好吧，简单安稳的生活，很适合他吧。”

　　“这样啊。”

　　“我该走了。”兰德尔没有丝毫停顿的转身，拿起了黑色的雨伞推开了酒馆的门。

　　天色已经暗了，光线甚至不足以照亮酒馆面前的路，兰德尔撑开了伞，迈入一片黑暗之中。

　　【每一个他，调制的酒，虽然名字不同味道却没有什么区别。这一世，他湛蓝色的眼睛从未如此的明亮，不含阴霾。我的毒已经深入骨髓，药石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