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47、檀香引·二

　　进入腊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扬州城外的水都像要结冰了一般，流也流不动，空落落地停在那里。
　　乐黄泉回家住了一月，就又跑来了山庄跟叶锦焰作伴。
　　这天两人在扬州逛到了天黑，乐黄泉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要买什么，快点买啊，还回不回去吃晚饭啦。”
　　叶锦焰在集市上踌躇不定：“就是因为想不好买什么……”
　　“不就是个生日礼物吗！他从小到大你都送过什么？照差不多的送就行了啊。”
　　“嗯……”叶锦焰回忆了一番，“重剑，玉佩，狐裘，还有最穷的那阵，送过自己捏的娃娃……”
　　乐黄泉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他：“你？捏娃娃？！”
　　叶锦焰干咳了两声，加快了脚步。
　　“你说真的？”乐黄泉追了上去，“你给你弟弟捏娃娃？什……你说真的！？”
　　“别说了！”叶锦焰僵着脸道，“你安静点。”

　　乐黄泉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边盯着他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我想起来了，上次见赵小公子，他背上的确背着一个泥娃娃，我还当是……”
　　“你够了。”叶锦焰开口打断。
　　乐黄泉咧嘴一笑，伸手拽松了自己的领口，道：“焰哥哥，你，你再，给我捏一个，呗？”
　　只要是听过的声音，他模仿起来都是十足相像，此刻声线一转，便是赵晗那时常含糊磕绊的声线，连带点拖沓的尾音都学了个齐全，乍这么一听，叶锦焰差点打了个哆嗦。
　　“乐黄泉！”叶锦焰怒道。
　　“哈哈哈……”乐黄泉大笑，整理着领口，又换回了自己的本音，“我想起来，那年咱们一起爬山，你老是走错路，我特别爱逗你，看你这个表情可好玩了……”
　　叶锦焰脸色变换了一阵，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最终缓了面色，只拂袖道：“胡闹。”
　　“好好，不闹了。”乐黄泉脸上仍然挂着笑，信步跟在他身边，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集市上来自各地的商贩，道，“小公子那么可爱，我要是你，我就天天逗他，你怎么还避之不及呢？”
　　叶锦焰道：“我没有。”
　　乐黄泉耸耸肩，没再说什么。

　　就在他以为这个话题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会在这里中止时，叶锦焰忽然又开口道：“淮南总督……”
　　他刚说了四个字，就停下脚步，沉思了片刻。
　　乐黄泉跟着他站住了，不解道：“什么？”
　　“那年，淮南总督还不是现在这个人。”叶锦焰道，“不过，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月到山庄造访，找各种由头增加我们的税赋，拿不出来的就用兵器抵，再加上那几年附近灾患频生，藏剑山庄，几乎到了难以维继的程度。”
　　乐黄泉点了点头，这件事他有所耳闻，约莫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叶锦焰道：“他有个副官叫黄俶，在山庄待过几年，那次剑冢试炼发生变故之后不久，他忽然从山庄里消失，过了些日子，我们才知道他是投靠了当时的淮南总督黄嘉学。”
　　“同姓，是本家啊？”乐黄泉问。
　　叶锦焰摇头：“改的。他本是个流民，被三爷爷救回来，入了山庄就姓叶，叫叶俶，投靠黄嘉学以后，又改成黄俶了，原来姓什么，估计他自己都忘了。”
　　乐黄泉咋舌：“真是个人才。”
　　“这个人常常代替黄嘉学上门来‘讨债’，我们都很烦他。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姑姑斥责他，说到那次剑冢试炼的事情。”叶锦焰顿了顿，道，“那次我们身上被掉包的孟秋砚碎片，就是他做的手脚。”
　　“啊？！”乐黄泉大惊，“为什么？”

　　那日从天泽楼出来之后，叶锦焰立刻便去找了天玑和天璇，这两兄妹常年在扬州负责照看流民以及与各方军队交涉的事情，同样的聪敏机灵，人脉甚广。
　　没过几日，他就收到了回音，天璇独自回了趟山庄，偷偷交给他一个包裹，打开一看，色泽沉郁的砚石碎片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年了，孟秋砚碎片从被人秘密掉包，全庄遍寻不见，已经一年了。
　　如今，在剑冢彻底成为禁地之后，它却像是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指引，终于踏上了归家的船渡。
　　叶锦焰捧着包裹的手在微微颤抖。
　　“怎么办？”天璇紧张地问，“按你叮嘱的，我和哥哥都没对别人说……要不要告诉庄主？”
　　“不。”叶锦焰恢复了平静，他将包裹收起来，道，“明天我跟你一起走，去找他讨个说法。”
　　天璇看了他的表情半晌，似是看出了什么，终道：“小焰，你可千万别冲动啊。”
　　“我怎么会冲动？”叶锦焰冷笑了一声，“赵晗变成这样，姑姑受了那么重的伤，全都是拜这个人所赐，他必须死，我找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找这个元凶……他必须死，必须死！”
　　天璇后退了半步，不可置信道：“庄主……什么伤？！”

　　叶锦焰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意间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了。
　　一年多来，他无时不刻都活在懊悔之中，后悔那天没有在归位前多确认一遍，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去保护赵晗——那是他亲口答应叶琦菲的。
　　懊悔久了，就被酝酿成了恨意。他恨剑冢里的妖魔鬼怪，恨这试炼的规矩，恨这个没有能够治好叶琦菲的法子的时代，他什么都恨，只是没有一个出口可以发泄。
　　这怎么会是冲动？他想这一天，想得太久了。
　　想亲手割开那个人的咽喉，慢慢地，一寸寸地，让他体会到那刻骨铭心的痛楚。
　　然后告诉他，很痛吗？你害的人，比你还要痛一百倍，一千倍，剩下的，你就去地狱里偿还吧。
　　可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一定不会在天璇面前说出那句话来。
　　他被懊恨和自责折磨着，竟然忘记了思考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果叶琦菲知道黄俶就是那个害他们试炼发生变故的人，以她向来的护短作风，她会就这么骂一顿就算了吗？
　　难道她会忌惮黄俶背后的势力吗？开玩笑，别说是淮南总督，就算是王公贵族，该算的帐她也照算不误。
　　叶锦焰疏忽了。而就是这个疏忽，让他把事情变得更糟糕了。

　　“可是第二天，赵晗忽然染了风寒，我没能按计划和天璇一起回去。”叶锦焰说，“我待他病愈后启程去扬州，一落地，就收到了天璇的死讯。”
　　乐黄泉的思路已经跟不上了：“什么？！”
　　“她没有等我，自己去了黄俶的府邸。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了黄俶，回到我们扬州的庄院后，却暴毙身亡。”叶锦焰抬起头，看着扬州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漆黑一片，星月都躲藏在乌云后面。
　　乐黄泉有些懂了：“你说，叶琦菲明知道这件事，却没有追究，而且还让你装作不知道，那……”
　　叶锦焰颔首：“黄俶用了邪术，在自己身上下咒。刺杀他的凶手，必被诛心。”
　　在无光的夜色里，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永远也忘不了叶琦菲知道之后，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他以为他会被罚，可是叶琦菲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道：“我早该想到，你这孩子，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是我的过错，唉……”
　　叶锦焰当时只想，罚我吧，打我一顿也好，甚至将剑捅进我胸口——尽管他知道叶琦菲不可能这么做——让我感受一下天璇所遭遇的痛楚，也好。
　　“我没法面对赵晗。”他说，“我没法面对很多人。黄俶没有直接夺走谁的生命，可是我确实想要他的命，我想要他死。我恨他，我的确想造杀孽，这个罪我愿意担。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这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