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45、伏光乘龙·五

　　游照野回到听雨楼里的时候，叶锦焰正和一个几乎全然透明的鬼魂凑在一起研究什么东西。
　　游照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桌子旁边，一人一鬼同时抬起头来看他。
　　叶锦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桌子上是一把散乱的碎石子。
　　“这是什么？”游照野大喇喇地坐到桌边，要伸手去碰，被叶锦焰挡开了。
　　“在找《数》之章的位置，不要乱摸。”叶锦焰道。
　　“这能看出什么来？”游照野用十分好奇的语气问。
　　“这是占卜术……你先从桌子上下来。”叶锦焰推了他一把。
　　“哦。”游照野无所谓地耸耸肩，跳了下来，又看了站在一边的鬼魂一眼。
　　那鬼魂自己开了口：“在下解星图，将军有礼。”

　　从前解星图在研究占星之术时，用的就是路边随手捡来的石子。反正只要他想，这么一把撒出去，就是一张标准的星象图。
　　游照野与解星图那在室内昏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眼眸对视了片刻，道：“你魂力衰微，再这样下去，入不了轮回。”
　　叶锦焰闻言皱了皱眉，游照野话里的意思很明白，魂力消散到最后，不外乎魂飞魄散的下场。
　　在他第一次见解星图的魂魄时，他的魂魄就已经很衰弱了，但跟现在比还是强了不少。
　　叶锦焰发现解星图的力量似乎是随着时间日渐衰败的，可这没有道理。那简直像是他生前每况愈下的日子，但现在的他却只是魂魄而已，又何至于此呢？
　　解星图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脸：“多谢将军劝诫，殊途同归罢了。”
　　游照野神色一凛。
　　“凡人都是靠一腔执念活着，贫道亦不外乎是。”解星图道，“有所眷恋，故而流连不去，有所承诺，故而生死相守。不知将军是为了什么？”
　　游照野沉默了半晌，道：“若说并不是为了什么呢？”
　　解星图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似的，自顾自道：“贫道是为了等一个人。”
　　游照野定定地看着他。
　　“也不是因为什么海誓山盟，花前月下的。”解星图那模糊的身影在烛火中显得格外单薄，他轻声道，“就是放不下他，仅此而已。”

　　为了什么呢？
　　在开口之前，游照野以为自己有几百个答案可以说，可是真正到了那一刻，他才发现他说不出口。
　　要说现在是为了什么，他也觉得奇怪，看不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死性不改地持续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吗？可他似乎也不是那么同情心泛滥的人。
　　至于一开始，他想，可能是因为不甘心吧。
　　轮回是个好词，前尘过往一笔勾销，管你是真龙天子或三教九流，命盘一转，崭新的人生会在未知的地方开始，什么爱恨情仇都抛之脑后。
　　可是，他怎能忘记。
　　季松说，打，剩最后一个人也要打，这一仗不是赢就是死，我天策府的人不会后退。
　　游照野想，那应该就是死了吧。
　　但他没有说出口。

　　当时他们十余人困守孤城，城门外，是上千名的狼牙精锐部队。
　　城墙上全是来不及拖回来的战友的尸体，石砖的青灰被血色覆盖，游照野靠在墙边，季佩瑶用手边仅有的污迹斑斑的绷带给他处理一道横亘眉眼的箭伤。
　　他们在那座小城与源源不断的狼牙兵对峙了十六天，从将近两百个人打到最后只剩那么十几个，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季松被火炮的冲击力波及掀下城墙，鲜血顺着口鼻往外涌，季佩瑶觉得他活不下来了，坐在一边默默地流眼泪。
　　游照野用骨头还没断的那只手臂碰碰她，说：“妹子，别哭，这老头命硬，死不了的。”
　　季佩瑶用红通通的眼睛看他，游照野又说：“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们也不过前后脚，没什么好哭的，反正一会就见到了。”
　　也不知是因为人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度过了那么久，神经多少都有些不正常，还是确实觉得他这话有点常人参不透的道理，季佩瑶还真的被安慰到了，抹了抹眼泪，又提着弓箭上了城楼。
　　季松在当夜醒来，他被搁置在一张简陋的茅草席上，游照野一边眼睛被绷带裹着，用仅剩的那只眼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说：“真不幸啊老头，你没死成，还得跟我们继续打。”
　　季松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去守城门。”
　　游照野牵起一边嘴角，却被牵动了侧脸的伤处，最后露出个要笑不笑的别扭表情来，道：“真好笑，你以为谁会来照顾你？我替妹子来看看你死没死罢了。”
　　断龙骨的红光一闪，又没入了黑夜之中。

　　游照野时常能看到那些死在自己眼前的人，他们像是一个个沉默的雕像，以不同的姿态站在自己身后，有时候他能听见他们内心的声音，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寂静无声的。
　　静得像那一年被毒烟熏得寸草不生的枫华谷，也像那一年大火熄灭后无人问津的将军冢。
　　他们曾并肩作战，喝过同一个碗里的烈酒，走在同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上。他们手中握着无数条哀嚎的魂魄，荆棘丛生的战场里，鲜血正在为每一个战士加冕。
　　他太了解那些人，更甚于了解自己，每一个人死去的人都像是带走了他体内的一部分，却又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更多的东西。
　　游照野忍不住想，为什么呢？是不是本来他们可以不这样的？
　　是不是本来，这个世界可以不用承受这么多的罪恶和苦难？
　　是不是本来，他可以找到一条不这么坎坷的道路，不去面对这样血淋淋的死亡与牺牲？
　　他不甘心，这样的结果，没有谁会甘心。

　　尽管知道毫无助益，叶锦焰还是在解星图临走的时候为他输了些灵力过去，希冀多少能够延缓他魂魄衰弱的速度。
　　桌上原本被解星图的力量所影响，微微颤动着的星象图随着他身影消失慢慢停了下来，彻底变回了一桌杂乱无章的碎石子。
　　按照占卜结果，《数》之章的下落指向太原城郊。
　　有了其余五章的影响，这个结果应该是准确无疑的。
　　“如果《天论》集齐，真的会依你所言，给我指出下一步的方向的话，那固然好。”叶锦焰若有所思道，“可若是没有呢？”
　　游照野看着桌上的石子，像是发了会呆，忽然回神，道：“我说了，我会帮你想办法。比彻底毁掉龙脉更好的办法一定存在。”
　　叶锦焰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游照野抬起头看他。
　　“如果说十年前你救我的命是偶然起意……”叶锦焰直视着他的双眼，道，“那现在呢？为什么？”
　　游照野撇撇嘴：“那次啊。若是不出手，你就要死在那了。至于现在，也差不多。若是我不出手，你早晚把自己折腾死。”
　　“我死不死，很重要吗？”叶锦焰问。
　　游照野转过头来看他，眉峰蹙成一个有些凌厉的弧度。
　　“你问的这叫什么混蛋问题？”他不客气地戳了戳叶锦焰的脑门，道，“能活着，就好好活着，有多少人想活还活不了呢。”
　　这也不算是回答问题了啊。叶锦焰想。
　　但他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