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39、谁家山泽·四

　　叶琦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已经很少用剑，就算用，也不会再请出春晖来。没有人知道那柄剑去了哪里，直到叶锦焰打开了那只锦囊。
　　叶锦焰问过她，为什么不再用春晖，她说，愧对祖先。
　　她说完了，又像是懊悔自己的口快一样，赶紧安抚叶锦焰瞬间沉下去的脸色，道：“不不，只是为了少动真气罢了，你也知道，我身体日渐亏空，使不了威力那么大的剑……”
　　于是叶锦焰本来就很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叶琦菲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这回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边装作低头看书一边偷偷瞟叶锦焰的表情。
　　叶锦焰抿了抿唇，道：“我回去了，你记得喝药。”
　　叶琦菲连忙应了，顺口嘱咐了几句名剑大会要小心行事之类的话。
　　叶锦焰走到门口，脚步停住了，又转头往回看，正好对上两只眼睛从书卷上冒出来目送他离去的叶琦菲的目光。
　　“姑姑。”叶锦焰叫了一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要承担这一切的人，偏偏是从来没有做错事的你？
　　为什么世上那么多大奸大恶之人，苍天看不到，但魔鬼的眼睛，却总能捉到你的位置？
　　为什么？
　　“焰儿，听话。”叶琦菲只能说。

　　“你真的是为了填补龙脉吗？”游照野又问了一遍，平静无波的目光和头顶那只悬空的眼睛同时看着他。
　　“我……”
　　“你真的相信，现在这个国家，还会变好，还会回到从前那个人人安居乐业的大唐吗？”游照野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和他之间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你记事起，这整个国家就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后来更是衰败得一日不如一日，你见过了那么多的路边冻死骨，还会相信大唐也曾经有过满城的朱门酒肉臭吗？”
　　叶锦焰咬紧了牙关，没有回答。
　　“你的亲人，朋友，一个个枉死，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唯一的错就是生在了这个年代，而经历了这一切的你，会希望这个朝代持续下去吗？”游照野步步紧逼，“你每天都像自虐一样的活着，你是不是在想，凭什么你可以置身事外，凭什么你没有死，没有被这荒唐的世道虐待致死？！”
　　叶锦焰猛然抬头：“你胡说什……”
　　“我说对了吗？”游照野歪了歪头，意味深长道，“哦——那并不是因为我能参透人心，一眼看穿你的计策，而是因为这九天兵鉴，其实我也略知一二。”
　　叶锦焰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不太确定这是否是在套自己的话。
　　游照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冷笑了一声，道：“当年让《国策》镇在南诏皇宫，本来就是九天的一个计谋。上一任的变天君有意周旋，使这一部书后来落到建宁王手里，这就是神算世家的得天独厚之处，千算万算，谁又能算到南诏事变？同样，《武典》的分布，也是九天之中某几位的有意为之。”
　　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怎么知道的？叶锦焰心有疑惑，却没有问出口。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就说明，这布局是早就被人设计好的。
　　九天当年手眼通天，一句话就能搅乱江湖，那么他们也能预见到这个组织后来的寥落吗？还是说，现在的神隐其实也是九天的有意为之，他们在等待什么？

　　游照野一手在空中虚画了一圈，道：“这样，九天兵鉴中的一半，已经镇住了整条龙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先不讨论这个问题，试想，假如九天此举是在为后人布局，那么《兵鉴》会散落在什么地方？”他的手在空中点了几下，“我猜，是各处的地势所在，把国土看作一个人的身体，这就像是人体的各大穴位。”
　　叶锦焰不自觉地被他的叙述吸引了，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来回转动。
　　“这就像是一盘死棋，龙脉既断，各处都毫无联系，也无法发挥任何作用了。”他停顿了片刻，五指收拢，像是把方才在空中画的几笔都抓了回来：“至于《天论》，就是点燃这盘死棋的引子。”
　　叶锦焰心思一动：“所以……”
　　“所以，《天论》是当年的保管者刻意丢进各个秘境的。”游照野放下手，“当然，后面这一半是我猜的，但以九天之异能，会放任兵鉴随处流窜吗？我想不会。所以，这个猜测还是可能性很高的。现在，不如你来猜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锦焰沉吟片刻，道：“《天论》六章的所在地常人难以进入，且十分凶险，最重要的是，大部分人根本无从寻找这些兵鉴的位置。所以，获得《天论》的人，必须兼具运气与实力。”
　　游照野挑眉：“这算是在自夸吗？嗯，也算是其一，不过还有一点，假如你是当年负责藏匿《天论》的人，那么你猜，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费尽千辛万苦，来寻找这本书？”

　　叶锦焰一怔。
　　“什么人呢……”游照野放慢了语速，有些玩味地看着他，道，“过得好的上位之人不会闲得无聊来拿命博这东西，而流离失所的人们没有能力得到它，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最终走到这里的人，他有地位，有能力，看过了世间百态，走过了战火纷飞，经历了无数次的失去，他眼见亲人朋友被折磨，被夺去生命，最后终于想到一个问题——”
　　游照野抬起头，看着空中浮动的微光。
　　这一次，他停顿了很久。
　　“——为什么？”他喃喃道。
　　叶锦焰嘴唇颤抖，没有出声。
　　是啊，为什么呢？
　　游照野也在心中问了一遍，就像他过去曾经千百次地问天、问地、问母亲、问季松、问无数死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样，可是，也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没有人回答他。
　　“而你，”他转头看向叶锦焰，轻声道，“就是被九天选中的，不，应该说，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个人。”
　　叶锦焰急促地喘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腿软，于是伸手扶住了石台的边缘。
　　“这样的一个人，会怎么想呢？他会想，大唐给了我生命，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它延续下去吗？笑话。”游照野勾起一边嘴角，不无讽刺地笑了笑，“他会想，大唐夺走了我的一切，既然如此，就让它彻底终结吧。”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击在叶锦焰心上，他几乎要痛得叫出声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结局了。”游照野说，“九天选择了你，已经预见到今日风雨飘摇的九天，将这部兵鉴和大唐最后一点命脉交到了你手上。他们为这样的你留下了一个缺口，告诉你和天下千千万万无辜被牵扯被伤害的人们：如果想要砸碎这个时代，那你就动手吧。”
　　“不……”叶锦焰闭着眼摇了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
　　“你敢说吗？”游照野脸上的笑意散了，他扬起下巴指了指飘在空中的眼睛，道，“你敢看着这只眼睛说，你不是为了彻底捣碎龙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