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24、墨韵青髓·四

　　苏雨鸾掩了门出来，叶锦焰和乐黄泉纷纷起身见礼：“琴圣前辈。”
　　苏雨鸾摆摆手，摘了口鼻上的面纱，脸色有些憔悴，道：“不与你们说旁的了，此病凶猛，恐难回天。”
　　两人都是意料之中，乐黄泉在来之前更是早已探过数次荀重的脉象，闻言表情无甚变化。叶锦焰道：“前辈可曾听过九天兵鉴的《医》之章？”
　　苏雨鸾吃惊道：“你……”
　　“请给我三天时间。”叶锦焰神情肃穆，道，“拜托了。”

　　苏雨鸾神色变幻不定，道：“若真能救太素的命，此事幸焉。但如今九天神隐，天下大乱，兵鉴再现不是个好兆头，未必能行之有效不说，还可能引来更多的灾祸，唉……”
　　叶锦焰道：“事在人为。”
　　苏雨鸾看着他，最终微笑道：“绝情谷虽然封闭，但我们对世事并非一无所知。万花弟子中有太多像太素这样风雨中奔走的人，这些年来，他们也遇到过一些生民百无一的疫病。绝望处，满城烟灰，尸首遍地无人收殓，疾病随风蔓延，到最后，只能焚城作结。”
　　她这段话字句里都透着彻骨寒凉，但说出来的语气却是麻木的。
　　一件事发生了太多次，就算再怎么惊天动地，炸在人耳边，都没有声响了。

　　她停顿片刻，又道：“当然，也有很多弟子在此潜心修炼。太素多年前带回的《九针》全本在万花弟子中人尽皆知，他参悟最后一针用了十三年，或许，过了十年二十年，这里又会出现第二个真正的九针传人，可以拯救成千上万的病者。仅此一件，他便功在千秋。”
　　而如果传说中的《医》之章再世呢？
　　就算会掀起满城风雨，就算会搅乱半场江湖，若它真有回天之力，逆天之能，遏制瘟病，救助万民，怎又不是另一件功在千秋的好事？
　　那之后……
　　那之后的风浪，就如叶锦焰所说，事在人为了。
　　除生死之外，殊无大事。
　　这次，她的话语里掺杂进了一点火种似的希冀，那一点点的情绪，随着温润的声音被传达出来，轻轻一碰，就可以燎原。
　　那是几乎所有活在这个年代的人心里不能磨灭的一点奢望。
　　两人俱是神色动容。
　　“所以，”苏雨鸾道，“尽管我们能力微薄，但为救太素，义不容辞。”
　　“前辈。”乐黄泉眼中微光闪动，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苏雨鸾对两人行了个万福礼，轻薄红纱在身侧飘荡，窗棂透进的金光映着片片细小飞尘，在空中坠落。
　　“三天为约。”她说，“倾全谷之力，不信保不住一个荀太素。”

　　秋桃依着荀重的吩咐给那个看起来栩栩如生的俊俏人偶加好了火油，小心翼翼地推了过去，到了离床三尺远的地方又被那若隐若现的盾墙挡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符恬接过了人偶，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想为自己设下的盾墙道歉，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秋桃冲他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呀小哥哥，我忘了，你快给太素前辈拿过去吧。”
　　符恬这才走回床边。
　　荀重在人偶背上摸索了一阵，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只见那人偶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珠转了转，整个人立刻就“活”了起来。
　　秋桃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位神医师兄的偃师之术，乃是她平生所见登峰造极的了——这哪里是人偶，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要不是那人偶体内的火油是她亲手加进去的，她现在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这东西竟然原本是没有生命的。

　　人偶抬了抬手又歪了歪头，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身躯很快行动自如，他转过身见了靠在床边的荀重，唤道：“太素。”
　　人偶的双眼是他用霓光珠磨出来的，此时正在熠熠发亮，但是比起解星图的眸子，还是差得太远了。
　　不过，这就足够了。
　　荀重笑起来，道：“星图，来见见我小师妹，她对你可是仰慕已久。”
　　秋桃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那人偶慢慢回身。
　　光华泻地。
　　“你好。”人偶微笑道。
　　“你你你……你好。”秋桃紧张得打了磕巴，“前，前辈好！”
　　“别紧张。”人偶温柔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六岁。”秋桃答道。
　　人偶低头看着她，几步之遥，中间隔着一层隐隐发光的盾墙，他美玉雕琢般的宁静面庞看起来犹如神祇。
　　秋桃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又不像是在看着自己。须臾，人偶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手，拇指点在无名指尖，像是拈住了一抹不小心露出尾巴的无影光阴。
　　“你小时候吸过毒烟。”人偶慢吞吞地说，“伤到内脏，时常呼吸不畅，是吗？”
　　秋桃下意识地看了荀重一眼。
　　荀重的笑眼里带上了一丝得意，冲着她眨了眨：“我可没告诉过他。”
　　人偶道：“明年开春有个人会来带你出谷，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去。此行，哮病会使你有致命危险，唯有避开才是上策。”
　　秋桃张着嘴巴愣了半天，方道：“好……好的，前辈！谢谢前辈！”

　　人偶笑了笑，回身坐到床边，看向荀重：“感觉怎样了？”
　　荀重促狭地看着他，灰白的面色上竟然浮现出几分光泽：“你不会算吗？”
　　人偶闻言，当真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最后拇指和中指一并，捏在荀重的眉心上，说：“贫道掐指一算，你一见到我，就感觉好得能跳起来扫完整个华山的雪。”
　　“谁要给你们华山扫雪！”荀重哈哈大笑，一手揽过人偶，将他抱进怀里，目光越过人偶的肩膀投向秋桃道，“他可爱吧？”
　　秋桃抓了抓头皮，觉得这形容词好像哪里不对，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荀重笑着笑着，又想，当年的解星图，也是这般可爱的，只是那时候他的身上，并没有这样的火油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又开始糊涂起来了，他们这是在哪里，回了花谷么？
　　为什么小师妹也在？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秋桃惊慌失措的声音越来越远。

　　对了，解星图为人占卜还需要掐指计算，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到了后来，他手都不用伸出来，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来求什么，该算什么。
　　再后来，他病魔缠身，渐渐不能站立，双手也逐渐不受控制。
　　荀重生过气，砸过门，解星图要来追他，差点摔倒在地，被他冲回去抱住了，他浑身都在抖，心脏像是马上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想，全世界那么多人，凭什么非要解星图来承担这个命运？
　　解星图手上忽然有了力气，使劲地抓着他，说太素，再让我试试，我不甘心。
　　荀重想问，那你什么时候才甘心呢，但他没有。
　　他说好。
　　你要用天命之眼救人，那我就用太素九针救你。
　　因为生灵涂炭，因为哀鸿遍野，如果他不这么做，至死都不能安心。荀重无可奈何地读懂了这一句，他只能妥协。
　　不求独避风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