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112、焚身碎影·二

　　惊恐的尖叫声中，少年们所在的地面四分五裂。
　　地动山摇里，裂缝短短时间就扩大到了几丈宽，被掀起的烟尘里，有人想去拽小狼，却很快被晃得向后仰倒，眼睁睁看着小狼跟着崩裂的山石坠向更深的地底。
　　巨龙的尾巴一甩，大片的山石滚落下来，遮天蔽日的光与烟里，伏牛山比往日更似人间地狱。
　　游照野感觉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
　　不，也不是很久——就是他刚死的时候罢了。
　　那时候他记忆不甚清晰，脑子也不太好使，没有一个完整的身体，整天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飘。
　　他跟着天策府最后一队远征的将士飘啊飘啊，一路出了关塞，踏着满地黄沙，穿越无边无际的丝绸之路。
　　战场的厮杀是无声的默剧，无数神鬼与他一同漂浮在空中，静静地看着。
　　天上地下，都是一双双无知懵懂或冷漠旁观的眼。

　　其实那时候发生的事情都还历历在目，他平时完全可以很清楚地复述出来，但在这刚被阳光打回原形的游离状态里，他暂时想不起来了。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也不太记得自己要去哪里。
　　山峦崩塌，他下意识地远远跟着一块坠落的巨石一路向下，最后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周围仍然乱糟糟的，如同刚被一场浩劫扫荡。
　　他飘到了一直跟着的那块巨石上，定睛一看——不，这说法不太准确，他一个离体之魂，并没有眼睛这一说。总之，他发现，那石头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子。
　　巨石碎裂在地上，男孩毫无知觉地被那冲击力掀翻，滚出去了几丈远才停下。
　　这男孩的身体似乎之前就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胸腹已经严重变形，干涸的血色一块块凝结在他破烂的衣衫上，也将他幼小的脸颊涂染得模糊不清。
　　他是不是死了？应该是死了吧……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这里又是哪里？
　　重回游魂状态的游照野不解地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体，狂风大作，他在风中飘飘荡荡，看着那男孩的发丝被风吹起来又落下。
　　时间的流逝对于鬼魂来说一向是难以界定的，他不知自己这样浑浑噩噩地飘了多久，忽然觉得心口一疼，一丝与人世间未断的联系被唤醒了，他渐渐听到了声音。
　　他听见有人从不远处经过，一个人过去了，一群人又过去了。
　　天光大亮，透过重叠乱石，歪歪扭扭地洒在男孩子的背上。
　　游照野本能地厌恶那光线，情不自禁地退到了阴影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有人从头顶的断崖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地落了地。意外地发现了这一方山体坍塌中形成的小天地，那人先是好奇地睁大双眼环顾一圈，随即看见了地上那无声无息瘫倒的男孩，竟然小声地吹了个口哨。
　　从上面跳下来的人是个妙龄少女模样，她拎着蓬松的裙摆，蹦蹦跳跳地走到男孩身边，俯身细细查看了一番他的状况，边看还边用口哨吹起了歌。
　　游照野在一边看着，觉得这少女的面容十分熟悉，他很肯定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但回忆的过程对此时的他来说却分外艰难。
　　他晃晃荡荡地向前飘了一段，离男孩和少女又近了些，见那少女正把侧躺着的男孩翻过身来，这一刻，异样的感觉浮现出来，他心里一震。
　　糟了，躺在那里的那个，好像是我自己……
　　原来我已经死了。
　　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

　　游照野恍然大悟地盯着那男孩的脸瞧，瞧着瞧着，又觉得不对。
　　这时，山顶而来的光芒大盛，将这一方天地照得通体明澈，游照野又向后躲了躲，忽然想起来了，他是已经死了多少年的。
　　然后他莫名其妙地回到了这里，还亲眼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可是……
　　如果这时候他就死了，他又是如何在多年后回到这里的呢？
　　他本不该出现于此的啊！
　　少女拨弄着男孩苍白的脸颊，啧啧感叹道：“好可惜，挺好看的一个小孩子……”
　　“小舞！”一声清叱从头顶传来，旋即，只见一白衣女子从天而降，裙角在空中飞扬，飘然若仙。
　　蹲在地上的少女抬头看了看，十分扫兴地说：“怎么这里都能被你找到。”
　　白衣女子落地，紧走几步，就要去抓少女的手臂，被少女灵巧地闪开了。
　　白衣女子不悦地转过身瞪视已经跑到了另一侧的少女，这一转身刚好对着游照野的方向，游照野这才看见她脸上还戴着张月白色面纱，唯有一双清波荡漾的眼睛露在外面。
　　游照野心里又是一震。
　　这女子他也很是面熟，而且这次他很快就想起来了，因为她的画像就挂在唾月楼正厅，不久前，他才刚刚路过——
　　——唾月楼主。
　　是真正的那个素手有盈的唾月楼主。

　　真龙现世引发的天降异象混杂在伏牛山素来诡异的天色中，也显得颇为和谐。
　　天空像是被一捧又一捧深浅不一的红色燃料泼溅了，又闪闪烁烁地发着光。
　　叶锦焰单手持剑立于山顶，巨龙的骨架在脚下盘旋呼啸着，不远处的空中，一道烈火结成的身影与他相对而立。
　　剖夜的禁制解开以后一直持续躁动着，叶锦焰甚至觉得它有些不听话了，剑身的嗡鸣带着剑柄一同颤抖，好像时时刻刻都要挣脱他飞身出去似的。
　　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听话——他一时分不清楚是情绪激动所致，还是穿越时空的旅程即将告终，又或兼而有之，心脏仿佛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但他依然站得很稳，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神的身影。
　　那一刻，他不可自制地想起了十年前的剑冢里，同样大致相似的场景，只是幸好那里被老庄主的剑魂震慑着，周遭只有些漂泊游荡的魑魅魍魉，没有这样血腥屠戮的场景。
　　被火神现世的气息引出的真龙破土而出时给伏牛山带来了浩劫般的扫荡，崩落的山坡上，形状扭曲的死尸比比皆是，有闻风前来寻宝的江湖人士，也有多年前被当做祭品送上山来的孩子们。
　　山里有魔鬼……

　　叶锦焰闭了闭眼睛。
　　漫山遍野都是魔鬼。
　　眼前的场景，似乎是对游照野无意中总在重复、却又不知其意的那些话最好的说明。
　　人迹罕至的剑冢深处，他第一次知道了所谓至高无上的“神”的意义，那一次，神没有大开杀戒，神只是带走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而这一次，雨水被蒸干，山岩被摧毁，大片的土地开始燃烧，生命从未这样轻易地被掠夺一空……他眼睁睁看着伏牛山在眼前毁于一旦。
　　原来，人世间到处都是魔鬼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