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11、渡尘劫·一

　　从往生秘境里出来，剑冢里依然是那个晨光熹微的模样，翻山越岭几万里，往生入境，都不过一阵微风，吹过去就没了。
　　救不回来的人，还是救不回来，最后见不到的人，还是见不到。
　　尹放双目无神地站了一会，脱力般地坐到了地上。
　　“我们跟那群怪物从白天打到晚上，最后我们几人拼死把青竹送出殿外。”他声音微弱地说，“他哭着不肯走，是我把他骂走的。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后来却被发觉我逃跑的师兄赶来救了。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都没能找到青竹的消息。”
　　叶锦焰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我们总是抱着那么点希望，想他也许到了别处生活，谁知道，他根本就没能离开烛龙殿。”尹放麻木地说，“我真该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叶锦焰忍不住道：“尹大哥……”
　　背对着他们站在一边的鬼忽然道：“那位碧血圣蛊，是你的恋人？”
　　尹放道：“曾经是……后来大吵一架，我负气离开。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她有意为之，只为把我支走。我竟然到最后都不知，她是如何殒命。”

　　一时四下无语，三五成群的剑魂从不远处飘过，衬着天上不真不假的朝云，叶锦焰心里莫名地一阵悲凉。
　　尹放失神片刻，瞳孔总算再度聚了焦，余光瞥到鬼默然而立的背影，忽然心里一动，道：“方才在秘境里失控，多谢这位……将军了。”
　　鬼侧了侧头，朝他吝惜地露出了半边脸，垂眸看着他，道：“不用，又不是为了救你。一个死人，有什么可救的？”
　　尹放听了却没露出半点不快的神色来，只道：“之前我误把将军当做恶徒，多有得罪了。”
　　叶锦焰本来还在心不在焉地想着烛龙殿中的事情，听闻此言不由将四处游走的思绪收了回来。
　　鬼抬起手来，云淡风轻地整了整嵌着护甲的手套，道：“这倒也不算是你误会。”
　　“说笑。”尹放道，“虽然我长期驻扎东海，却也知道将军的事迹，这回算我失礼。”
　　“等等。”叶锦焰趁机插话，“我还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鬼转过身来，银甲的反光一闪即逝。
　　“敝姓游。游照野。”他说。

　　叶锦焰闻言呆了一呆。
　　尹放叹道：“这名字真是好久没听过了。你身上那血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没必要再问，摇了摇头道：“想来也是，那种世道。”
　　游照野没再接话，几个剑魂飘到了近前，他转过身去，伸出手，无声地与那群惨白的影子交流起来。
　　九命游龙游照野。
　　这也是一个和天策府许多骁勇善战的将士一样，对这个朝代的人来说如雷贯耳的名字，所以叶锦焰一听便想了起来。眼前这鬼的故事，他不但记得，而且还印象很深刻。
　　之所以印象深刻，实在是因为游照野的故事很有趣。扬州城里说书的老先生尤其爱讲，小孩子们也尤其爱听。什么狼牙大营里金蝉脱壳啊，武牢关九死一生啊，邺城门下单枪入阵啊，朔雪夜泅渡美人河啊，每一段拿出来都让人津津乐道。
　　叶锦焰带着赵晗出门赶集，没少被拉着去听这些半真半假的故事。
　　游照野正在和剑魂们不知交流什么的时候，尹放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叶锦焰道：“既然东西已经还给你，我就不多留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听一听。”
　　叶锦焰连忙把自己从说书先生犹在耳边响着的舌灿莲花里摘出来，道：“尹大哥请说。”
　　“丐帮总舵被毁之后，我师兄带领剩余部下西迁。”尹放道，“时隔多年，我已不知他如今人在何方。倘若你今后有缘见他，代我捎上一句话。”
　　“什么话？”叶锦焰问。
　　“对不起。”

　　宝应二年，安史之乱平歇。
　　同年七月，愈演愈烈的藩镇争斗牵连君山，本已因连年支援战事大伤元气的丐帮总舵莫名变成了战场，帆杆折断，山峦崩塌，郭岩率帮众撤出洞庭。
　　闻讯赶来的尹放最终只见到了一个空岛。
　　年底，尹放身亡，魂魄飘荡海上。或有周边岛屿上渔民言之凿凿在出海时见到过这么一艘大船，船头一名男子孑然而立，手执一盏烧得正旺的灯笼，灯火虽十余里依稀可辨。
　　叶锦焰沉默半晌，道：“我会记着的，如果以后有幸见到郭岩前辈，便再‘点’你来，亲口跟他说。”
　　“也是。道歉不当面说，总归不像话。”尹放似乎是苦笑了一下，那表情很快就看不分明了。
　　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如风中一点残火，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游照野刚把那张点鬼簿的残页拿出来，就见朱砂诗文闪烁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他回头一看，原地只剩下了叶锦焰一人。

　　剑魂们一一行了礼，退散而去，游照野转身回来，手中捧着一叠松松散散的纸笺。
　　“散落谷中的点鬼簿残页，应该都在此处了。”说着，他便将一叠纸递过来。
　　叶锦焰下意识地接了，反应了片刻，才道：“多谢前辈……”
　　游照野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手腕一抖，掌心又出现了一只二尺长的沉香木盒子，是他在从往生秘境脱出时收起来的那个。
　　“这里面似乎也没什么妖魔鬼怪，但总觉得邪门。”游照野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睛，觑着手中那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盒子，道：“打开么？”
　　叶锦焰道：“自是要打开的。”说着便要伸手去接。
　　“我想也是。”游照野手一晃，轻轻巧巧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另一手随即覆上了那盒子，“你得了吧，刚才碰一下就差点跪地上，我来开，你看着。”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响，盒盖就被他拨开了。
　　叶锦焰对他的自作主张无言以对。
　　先前还能在心里嘀咕一下，一个鬼使怎么如此嚣张，现在他可不敢嘀咕了，九命游龙盔甲上挂着的功名要是有重量，直接就能压死他。
　　毕竟将军都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他性格如此也不奇怪。
　　再说……其实这鬼对自己还挺好的。

　　盒子里不是金银玉石，也不是神兵利器，是一张薄薄的纸卷。
　　游照野将盒子收起来，摊开了那张纸，纸面上痕迹斑驳，像是已经有了年头，顶端行草手书着这么几个字：九天兵鉴残篇之——
　　“无上心剑？！”叶锦焰完全绷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无上心剑，是有剑谱的？！
　　当然不可能！
　　随着游照野的动作，纸卷下面的部分也逐渐显露完整，那并不是什么剑谱。
　　那是一个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