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梦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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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
我随着那清脆的水滴声睁开眼来，眼前的一切似梦似幻，仿佛所有的颜色都糅杂在了目之所及的这个空间。虽然如此，却不觉得太过缭乱，反而有种淡淡的心安。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一身衣着，熟悉的白色，且是不久前他为我添置的那件，我只在这个月圆之夜穿了一次的白衣，俨然丧服一般的白衣。
嘀！嘀！
又是将我唤醒的声响。似乎在召唤我的声响。
我循声走去，穿过道道斑斓，踩过遍地曼珠沙华。走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那声音不过我的幻觉，却还是克制住放弃的冲动，坚持走着。幸而，如今的我是察觉不到疲倦的，平时的我是鲜少步行如此之远的。
一边自我讽刺调侃着，一边终于是接近了目标。不远处，一面巨大的圆镜镜面朝下地悬挂在高处，水在镜面上凝结成水滴，然后滴落到正下方的一小滩水池中，发出吸引我前来的声响。
嘀！嘀！
我走到那个水池的边上，伸出手，正好接到一滴刚刚落下的水滴，瞬间眼前一花，伴随着掌心一阵灼热。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隐隐灼痛的手掌上泛着淡淡的光。眨眨眼，再看去，却只看到自己有些透明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骨骼，别说什么光芒了，连那水滴都已不见踪迹。
“这位公子能够达到这里，想是凡尘之中，有人对你甚是思念，而你内心也极其渴望能够回应对方。”
对于这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我虽然意外，但是却不惊慌。来人声音温和，并无恶意。
我回身，看到一位白须白眉的老者言笑晏晏地看着我。于是我合手作揖，将内心的不解问了出来：“敢问老先生，此为何地？”
老者一捋胡须，答道：“想来你已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见我点头，老者继续道，“此处乃冥界中一府，因此镜名为映世镜，故而此府被唤作映世府。此府并非所有魂魄必经之处，只有为数极少的一些或因造化或因羁绊而经此处。经过此处的魂魄可以借助映世镜之力，实现以别种姿态重返尘世一回的愿望。不过，此愿能否实现还要看双方的诚意，而且，不论成否，许愿之魂魄皆需付出一些代价。”
“诚意？老先生是说，仅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达成愿望的，还需要对方有足够的诚意？”我蹙眉问道。
“甚是！不过，以你能来此处来看，应是足以达到要求。当然，决定权在你，此时你尚可决定是否放弃这个愿想。”
“不，不用了。我愿意一试。”我，还想见那人一面。
“那，你不问问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老者许是没想到我不曾问及这个问题，急问道。
我摇摇头，苦笑道：“问了又怎样？我既然已经决心实现这个愿望，便是怎样的代价都愿意付的。更何况我一缕孤魂，有什么是难以割舍的？要说难以割舍，我最放不下的是今生的记忆。但是，既然我没有前世的记忆，想来孟婆汤忘情水之类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我若要转世，今生的记忆定然是留不下来的。如此，我又何须舍不得、放不下？”
“你能如此看开，甚好！”老者叹息着，放弃了原本的解说，犹豫片刻又道，“也罢，老夫就徇个私，助你多在世上停留些时日，这也是我仅能为你所做之事了。”
“多谢老先生！如此，便劳烦您了！”
在老者的帮助下，我终于透过那面镜子看到了他。
不过这么短时间不见，他已变得憔悴许多。他似乎已经被龙映轩关在一处石屋之中，从高不可及的小小天窗撒下几缕阳光，照在他疲倦的脸上。我可以清晰可见他紧蹙的眉，依旧闪着光辉的眸子。谢天谢地，龙映轩应是还顾及父子之情，没有将他关至地牢之中。
不久，有人前来送饭，便听他一边叫着“放我出去”，一边却在骂着我的名。我心下一惊，然后一凉。想来，龙映轩应是借着我的名义骗了他吧。但是看他模样，又自我安慰道：他若恨我，我的别去应该也不会让他觉得难过了吧。
一丝温暖覆在我紧握成拳的右手上，我回头，看到老者对我摇摇头，我忙又回去看他，见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他悄悄拿去的、我的发带。他，还是信着我吗？我有些不确定。
再然后，我看到他趁着看守疏忽防备，将一字条传出。不久，龙家大乱，他的手下趁机将他救出。而他也连夜离开京城。
镜中的画面渐渐模糊，最终化为了很是普通的光滑镜面。而我也渐渐回过神来。
“事情的始末，你大致已经了解了。那，我这就送你回阳世去吧。记住，你只有2个时辰时间，时间一过，如果没有回来，你的三魂七魄都将散去，而你也将再无转世的可能。”
“那我怎样才能回来？”
“切断情缘，心念‘归去’！”老者答毕，一挥衣袖，我便觉得一身轻灵，随即，意识变得模糊。
待意识清醒之时，我已来到一处陌生的院落。我循路而行，似有不知名的力量引导，不多久就来到了该院落中那人感觉最为强烈的一间房前。
隐约察觉到房间附近有暗卫一般的存在，我暗暗自嘲，死了反而感觉敏锐了吗？
无视暗卫的存在，我毫无忌讳地轻轻推开房门，却被屋内的景象惊了一瞬，却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走进屋内、关闭房门。
他变了许多，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那样消瘦且憔悴的他静静地伏在桌上。屋内充斥着浓浓的酒气，熟悉的酒，我们经常对饮的那种酒，我难得钟爱的一种烈酒。
他对面的酒盏满着酒，像是斟满便未动过。那酒盏，是一莲花白玉杯，像极了诗文中所述的“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花气酒香清厮酿。”（注1）我爱极这诗句，也曾感慨自己若是能得那荷叶荷花般的酒盏该有多好。可惜，始终不曾得见更不曾拥有。
而今，这么一个酒盏放在他的对面，是为我准备的吗？那盏中酒，是为我而斟的吗？
我突然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觉好笑，什么时候我也成了这般自恋之人？难道和狷狂之人处了久了也会沾染狷狂之气？摇头抛去这些个荒谬想法。
向前走了几步，看到脚边一物——那是他的酒杯。从酒杯的位置和地上依稀可见的水渍，我想得出醺醺然的他失手将酒杯跌落地上的画面。
我端详那酒杯，查看是否有损。这可是他一直很宝贝的酒杯。总是让人随身带着，品玩各类酒品也就罢了，每次还总是带着孩子献宝般的自豪——这可是本少最满意的酒杯，落尘可要一试？
每每此时，我总会没好气地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龙二少之酒杯乎？”
然后他总会哈哈大笑，没轻没重地拍拍我的肩膀，全然无视我微皱起的眉，道：“我的就是你的！”然后又补充一句，“我龙卿扬的就是你云落尘的！”
想及此，心下一阵痛意。伸手去捂住那隐隐作痛的位置，却看到自己半透明的手掌。
呵呵，一缕残魂而已，还有什么痛不痛。此次前来的目的，可是要化去他眉梢的苦的。
我在想，自己该如何唤醒他。也在想他看到我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未及思考清楚，我便已伸出手，摸上了他已经染了几缕寒霜的发。
其实，我是知道他一些心思的，而我何尝不是也怀着相同的心思？谁都不敢说开，怕说开了反而无法面对彼此，还不如就那么亲密却留有距离。即便那距离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他认识我之前已经知道他的。不过，不是因为那些个坊间流言。我所知道的不是龙家二少，而是父亲所爱女人的儿子。
父亲对我母亲一直很好很好，相敬如宾的好，举案齐眉的好，什么人都挑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好的。可是我知道，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或许有喜欢，有疼惜，有敬重，却偏偏没有爱。
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母亲那么好，为什么父亲却不爱她。但是，大了便知道了，爱，不是时间久了就可以产生，也不是对方好就一定会有，爱，是简单的情感，却是不能强求的情感。
后来，母亲病逝，父亲没有再续弦。
我却在某日撞见父亲对着一幅画怅然若失。我悄然靠近，在看到画像上之人的瞬间低呼出声。那人，是当朝宰辅龙映轩的夫人。
父亲先是一惊，随即却是释然，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也都尘埃落定了，告诉你也无妨。”
然后，父亲就为我讲述了一个很俗套的故事：书生爱上大家闺秀，大家闺秀也倾心于书生，奈何父母之命，大家闺秀嫁给了素未谋面的大官，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而书生功成名就却也换不回心上人重回怀抱，于是放弃求官爵，一心研究诗书。另一边大官步步高升，人人都道那大家闺秀嫁对了人，书生也认定她过得很好，就遂了家中父母的意愿，娶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为妻。原本，故事应该划上句号了，奈何书生知道了那大家闺秀过得并不好，甚至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每每思起这原本的心上人，就总是难掩难过。所以，即便是所娶女子很好，也为他生下了孩子，他却仍是难以将情愫转移到眼前人身上。
我理解父亲，却不能完全原谅父亲。一个人专情固然是好，但是，有些时候，还是需要做到移情的。
而我也是因此事为引，知道了龙卿扬。
坊间关于龙卿扬的传闻很多，大抵都是说龙卿扬这人有辱其父之名，是当之无愧的不学无术纨绔子弟。
但是因为听了父亲关于龙夫人的种种，我却是想不出龙夫人会让她儿子成为众人所说的模样。所以，李贺之借着生日宴之名大邀文人雅士助兴，我原本是想拒绝的，偶然得知这附庸风雅的李贺之与龙卿扬是好友，想来李贺之的生日，龙卿扬是会到场的。那么，就让我见一见父亲钟爱女子的儿子究竟是怎样吧！
与他第一次见面，他一脸呆滞，与坊间所说的风流俏公子所述完全不符，我礼节地微笑、寒暄、自我介绍，然后明知故问地询问他的名字。
第二次见面，是生日宴后的几日之后，我正于城西碧落湖上泛舟赏景，却偶遇到他。这一回，他终是展示了他风流俏公子的一面，同时，也展露了外人不得知的一面。
此后，便是经常性的往来，而我也越来越多地了解到那个不为人知的龙卿扬。越是了解这人，越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看似潇洒不羁的龙家二少爷，心里却是埋了如此多东西。有时会想，倘是自己埋藏了这么多东西，是否还能像他一般表现得洒脱。
直到后来，他向我透露更多让我难以置信的事情，我才真正想到，或许，他也想本色演绎自己吧，但是他不能，他只能表现得什么都不以为意，表现得那么一无是处。
那一刻，我似乎透过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他的母亲念念不忘，年年岁岁念念不忘。
年年岁岁……我忽地惊觉：是了，我的时间不多，我，该唤醒他了。
我任由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穿过他的，这是我能够想到最直接的唤醒他的方式。
果不其然，他打了冷战，悠悠转醒。我才重回他面前。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满眼是惊喜，但是转瞬即逝，换上的是死灰一样的绝望。
我说：龙兄，是我！卿扬，是我！
他满眼的不可置信，立刻想要站起身来扑向我，奈何酒未醒透，摇晃着掉落回座位，只是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卿扬。我一字一字认真答道。
我想，也许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至少这一刻是这样。
我俯下身，坐在他面前，任由他伸手摩挲自己的脸，尽管我知道其实他应该什么都触摸不到。
很久之后，我说：你消瘦了。
我说：该忘记的都忘记吧，你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说：我知道你的心意。
起初，他只是听，什么都不说，只是更为专注地看着我，直到我说出最后一句。
他颤抖着嘴唇，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知道，我，喜欢，你？
我说：嗯，知道，很久之前就知道。
他一脸不可置信：那你……那你……
他说不下去了，于是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嗯，我也，喜欢你。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超出朋友的那种喜欢。
说罢，用自己没温度的唇去贴住他那温热的唇。我们距离那么近，我都可以听到我急促的呼吸声。他伸出双臂，像是想要把我抱进怀里，可惜，我们从彼此的身体中穿过。但是，这并不妨碍到他热得发烫的泪水滴落在我脸颊。
他说：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直喃喃不休，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说：我会穿着你送的衣服离开。
他说：我会一直保存好你的发带。
我说：你的人生还很长，但是不用担心，我会慢慢等，你不用急着来见我。也许，我还有机会偷偷来看你。
他说：好！我要代替你去看这大好山河，看各地风土人情。不，我是和你一起去看，就像以前约定的那样。
我说：好，君子一言……
他说：快马一鞭。
我感觉到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再次认真看着他，说：我该走了……保重。
我告诉自己抛却对他的不舍，抛却这未曾被祝福、也可能永远不被祝福的恋情，心下一遍又一遍念：归去，归去……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从半透明变得更加透明，他怔怔看着我，泪流满面，却不舍得浪费一点时间去擦去泪水，只为多看一眼。
我忍着痛，继续念：归去，归去……
为了再次归来而归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梦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