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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chapter 49 ...

  •   阿列克谢在雪地里走了一整夜。有好几次,他一头跌入积雪里,又挣扎爬起来,冰碴灌进他的衣领,把布料和脆弱皮肤冻在一起,哪怕是最轻盈的碰触也会带来刺骨的疼痛。

      他凭着本能向前走着,麻木的脸颊上已经呈现出亡者般的青灰色。

      他渴望死亡。

      那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阿列克谢想,轻轻的闭上眼睛,就这样沉溺在积雪柔软的拥抱中,只需要一眨眼的瞬间,它就会带着仁慈的安宁降临到他的身上。

      但是他做不到,他还要拼了命的活下去,直到榨干自己最后的一点意识。自杀是对命运的屈服,他可以绝望,可以痛苦,可以忍受生命里一切不公与憎恶的东西,却绝不允许自己跪到命运这个疯女人的脚下。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知道她只喜欢聆听那些求饶的哀嚎,他不会让她的诡计得逞。

      阿列克谢抓起了一把雪,努力的搓揉着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他不能以死亡来轻贱自己。他已经一无所有,如果再失去了这仅存的一点卑微的尊严,他还有什么可以被称作人的资格?他要活下去,背负着卡夏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他还要去美国,带着冬兵的自由一起去美国。

      接近黎明的时候,筋疲力尽的阿列克谢闯进了一个小小的村庄。和许多西伯利亚的村落一样,这里的文明进程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末,他借宿的家庭,除了两盏光线微弱的电灯,没有任何现代化物品的痕迹。

      女主人拿毛毯把这个几乎冻僵了的青年裹成了一个茧子,男主人又给他灌了半瓶伏特加,他们不敢给他烤火,怕冷热的交替把他的血管撑爆。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颊才逐渐有了血色,但是马上又发起了高热。

      因为缺少药品,阿列克谢的体温一直降不下去。他在噩梦与幻想中挣扎了两个昼夜,嘴唇干裂到出血,体温热的烫手,反反复复的浑身抽搐。有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咕哝着支离破碎的声音,女主人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巴上,试图弄清楚他想表达什么,可是那声音实在模糊到令人听着难受。

      大概是上帝认为受的苦难还不够偿还他犯下的罪,就在他们以为他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奇迹般的好转了。后来有几个穿着军大衣的特工来村子里搜查犯人,这两个淳朴的乡下人出乎意料的把他藏在了自家的阁楼里,村子里其他的居民也没有透露他的消息,他们仿佛商量好了似得说着谎话。特工们没想到这些憨傻的老实人会有胆子欺骗他们,很快就离开了。

      女主人跑到阁楼上的时候,牙齿还害怕的打着颤。

      “这儿过去是个劳改营,”她一边哆嗦的把热水袋往阿列克谢的毛毯里塞,一边激动的说,“我们都是犯人的后代。那群该死的秘密警察,全是斯大林养的狗!”

      金发的青年直愣愣的望着那张红通通的面孔。她叫喀秋莎,三十多岁了,身上裹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头发盘的乱七八糟。和大部分的乡下人一样,皮肤又干又粗糙,身材肿胖,一点也不漂亮。他很想告诉她,现在已经不是斯大林当政的时期了,而且和他们这些被大清洗连累的人不同,他确实犯了罪。他这样想着,张了张嘴巴,结果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单方面的沉默持续了良久。女主人坐在床沿上,絮絮叨叨的说起父辈的悲剧,他就在她的讲述里撑起身子,倚着窗户向外看。雪地上只剩下两道汽车留下的轮胎印子,深深浅浅的,一直延续到他看不见的远方。

      “没有一点变化。”他自言自语的说。

      “什么?”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这么多年了,这个国家没有一点变化。”

      “能有什么变化呢?”她用围裙擦着鼻子,说出一句令人深思的话来,“能进步的人都到这里来了,然后就有了我们,一群连书都没读过的乡巴佬。”

      阿列克谢默默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白皙的手指长得和他的脸蛋一样的漂亮。他把这双手转过来又转过去,就像一个闪着亮光的蝴蝶在半空中扑动。女主人的视线凝固在他的手结成的蝴蝶上,阿列克谢瞥了她一眼,她讪讪的笑着,把自己那双粗胖的生满冻疮的手塞进了围裙底下。

      “孩子们,...想认字吗?”他突然问。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自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她盼望一个老师已经盼望了十几年。

      阿列克谢就这样在村子里生活了下来。这儿一共有五个没成年的孩子,他的课堂设在村长家的客厅里,只要他开课,炉子就一准烧的热热的。有时候,大人也会过来听一听他讲的东西。他们不期待自己变成体面的文化人,能勉强读懂报纸上的内容,会算数就很知足了。

      这里的生活平淡而真实。孩子们很活泼,只是因为没有基础,学得不快,不过足够努力。大人们从来不问过他过去的事情,春耕的时候,他们也拦着不让他下地干活。他吃着村里人省下来的面包和腌菜,女人们还给他做了几件新衣服。时间到了1964年的春天,他顶替了村长家小儿子的户籍。他们的年龄一样,他在去年末得破伤风死了,聪明的乡下人把他的身份按在了阿列克谢的头上。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了半天,决定全都改口叫他安托沙,现在他的处境更加安全了。

      时间用手指拨弄着钟表的转盘,一圈又一圈的转的飞快。在他学的最慢的一个学生可以歪歪扭扭的把普希金的《春天》默写下来之后,阿列克谢背着鼓囊囊的行李,离开了这个庇护他的小村庄。

      村民们先是想把他留在这里,但是他离去的意愿不可动摇,后来他们给他包了足够多的干粮,还有一点珍贵的肉干,喀秋莎要求他把毛毯和热水袋都带上,他的丈夫把家里能找得到的纸票都塞给了他。

      历史总是如同螺旋般的发展着。也许是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牵挂的东西,在这里生活的两年,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安稳,最舒适的一段时光。即使他吃的很差,穿的很差,这里的物质上的生活远比不过他之前的任何一个时期,精神上更没有值得交流的人,但村子给他的真实的家一样的感觉却让他的心忍不住的柔软下来。他知道再和村民们相处下去,自己就要永久的留在这里了。可是他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他必须得离开。

      预定的时间迟到了两年,阿列克谢终于走上了斯沃埔德内的大街上。他的心绪平静得宛若清晨的山峰,外表看上去却和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没有什么区别。他的脸蛋被风吹的粗糙发红,穿着臃肿的大棉袄,头发乱糟糟,张口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浓厚的口音。

      他租住在旅馆最便宜的小房间里,用找工作的事情当幌子,摸去了兄弟会的据点。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据点里空空荡荡的,早就没有了人。他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也许是撤走了,转移了地点,也许是被捕了,全部牺牲了也说不定。

      可怕的猜测意外的没有使他心烦意乱,这个金发的年轻人甚至隐隐的感受到自由带来的一丝快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所为之效力的组织已经成为了束缚他的枷锁的一部分,太多复杂的情感夹杂在他与兄弟会的关系之中,仿佛一张紧密的蜘蛛网,把他勒得呼吸困难。

      现在他们不在了,他却觉得自己是只丢了重担的驴子,很不得在地上打个滚。这种突然松懈下来的滋味让他吃了一惊,过了几秒钟,他抿着嘴唇,有些疲倦的想:就这样吧,既然他们不在了,那就结束了吧。这样最好,一切会令我感到尴尬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如果兄弟会只是转移了地点,刺客们会顺应信仰继续为了自由而战;如果他们死了,他们就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真正的自由。但是不管他们怎么样,现在我自由了,我还活着,我还要活下去。

      他悄悄的从据点离开,好像一阵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曾拜访过这里。退掉旅馆以后,他沿着预定的逃亡的路线,头也不回的去了西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chapter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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