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冠》长雾

3、第二章、不落星辰

　　谢绝了好友的送机，第二天傍晚苏伊独自搭乘去西格里的班机，那是距离埃米罗遗址最近的机场。坐在昏昏欲睡的旅客间，窗外是黯淡的天空，苏伊的耳机里播放着西亚风情的木卡姆，邻近土地上的音乐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归属感。
　　我真的是穆瓦图维的后裔吗？虽然看过无数从埃米罗遗址发回的照片，但苏伊闭上眼睛，却不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片或许埋葬着他祖先的土地上究竟曾经建立过怎样的王国。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信仰？

　　苏伊满怀着沉默的疑问踏上西格里的土地，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前来接机的竟是个伊斯西斯族少年。
　　不知为何，机场熙攘的人潮里，接机的少年在苏伊看来是那样显眼。正如苏伊出发前与好友的讨论，这个少年的长相与T国普遍的地中海人种不同，有着奇特的欧亚混血的魅力。他完全符合苏伊之前的想象，有着研究者们推测中的南迁古印欧人血统。
　　少年容貌俊美，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与卡其色长裤，高举的牌子上写着大大的“洛林斯”。
　　“你好，我是苏伊洛林斯。”苏伊停止感叹，走了过去，谨慎地用生疏的伊斯西斯语对少年说道。这是他第一次与族人用伊斯西斯语对话，从前他只能和父亲或者伯父练习这门极少人使用的语言。
　　少年听到苏伊的声音立刻惊讶地打量起他，几秒后露出了明亮笑容。“上午好，洛林斯先生，我会说英文！”少年用有些口音的英语回答道。
　　苏伊微笑着摇头：“我想学习你们的语言。”
　　少年丢开牌子，接过苏伊的行李：“你的伊斯西斯语说得真不错，比洛林斯教授和小洛林斯教授说的都好！我的名字是伊尼。”
　　少年口中的洛林斯教授是苏伊的伯父迈克尔，正是他奔赴的这个田野考古项目的负责人。而“小洛林斯教授”则是苏伊的堂兄杰西姆，对穆瓦图维的研究可以说是洛林斯的家族事业了。
　　“伊尼，你叫我苏伊就行，毕竟我们已经有两位洛林斯先生了。”苏伊捡起被少年丢开的牌子，跟随着少年向外走去。
　　“苏伊？”少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这是昵称吧，正式的读法是什么？”
　　“苏伊穆尼，”苏伊回答道，“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苏伊穆尼？苏伊穆尼……这是不落星的意思。”伊尼喃喃道。
　　苏伊穆尼，这个来自异域的名字曾经被很多人追问，苏伊统一回答这是父亲从近东文献里随意借用的名字。但是在伊尼面前，这个名字不需要解释，因为这正是伊斯西斯语里不落星辰的意思。用现代天文学的说法，就是拱极星。
　　被少年一语道破名字的含义，苏伊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归属感，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与眼前的少年有着一种令人感到熨帖的奇异联系。
　　伊尼有些好奇地问：“苏伊，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其实是我的堂兄？”
　　“什么？”苏伊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
　　“我……我听说你的父亲是我们的阿奇德，但是哥哥不让我问你，”伊尼期期艾艾地回答，“哥哥说你们姓洛林斯，你们再也不是伊斯西斯族人了。”
　　苏伊怔在那里，伊斯西斯语里“阿奇德”是父亲的兄弟。眼前这个少年竟是自己父亲兄弟的孩子？但是，他与父亲的姓氏是洛林斯，这也是事实。苏伊很想解释，我们一直在努力研究埃米罗遗址出土的文字，我们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伊斯西斯族人。可是看着少年单纯的目光，他却又觉得一切解释都那么苍白。
　　“我的血管里流着和你一样的血液，伊尼，”苏伊定了定心神说道，“甚至我也有着颜色不一样的眼睛，我是伊斯西斯人。”
　　“真的吗？”伊尼立刻凑过来看，“爸爸说这是王族后裔的眼睛，可惜我没有这种运气。但是我哥哥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他比你更明显！”
　　苏伊笑笑：“那我们一定是堂兄弟了。”
　　伊尼高兴地点头，末了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不过这个共识要对我哥哥保密……”
　　苏伊点头答应下来，少年又高兴地领着他去找他们的车子。但就是这短短几句话，让年轻的研究员感受到了之前从未想过的隔阂。那来自于伊尼的哥哥，自己的堂兄。

　　从西格里到埃米罗遗址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伊尼开着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表情很是很兴奋。
　　“车上有导航吗？等一会儿我来开。”苏伊想替伊尼分担一半的车程。
　　“没关系，我精力很好。等回到镇上哥哥就不让我随便开车了，苏伊你就让我开全程吧！”伊尼恳求道。
　　“好吧，”苏伊有些失笑，“但是到中途的时候我要监督你休息一段时间。”
　　“没问题！”少年欢呼一声，立刻加速。
　　苏伊被伊尼的好心情感染，慢慢安定下心神。
　　出了西格里市区，沿途的建筑物慢慢减少。间或有农田掠过，但苏伊看不清种植的是什么作物。伴随农耕区出现的是零落的城镇，搭建得低矮随意的房屋错落毗邻，在大片农田的映衬下更显得孤独。偶尔有驱赶骡马的农人站在路边看向飞驰过的吉普车，苏伊想要与之对视，却只能在车子驶过时捕捉到他们穿着异国长袍的身影。就好像这片土地上曾经辉煌过的民族，历史的车轮飞快地滚过，现在的人们回望却只能看到他们模糊的身影。
　　车程接近一半的时候，便再也看不到农田和城镇了。土地愈发荒凉起来，远看就像一片荒漠，低头才发现长满了低矮的小禾草。这里是退化了的荒漠草原，没有人放牧，只有广袤无边的荒凉。
　　“伊尼，”苏伊看了看时间，大概已经行进了一半的路程，“停车休息一下？”
　　“我不累，”少年的眼神依旧明亮，显得精神奕奕，“我们最好在入夜之前赶到埃米罗，普雷米亚草原温差很大。”
　　“不，还是不要疲劳驾驶，你也需要吃点东西。”苏伊坚持自己的看法。
　　伊尼看了一眼时间，点点头：“好吧，休息半个小时。”
　　把车停到路边，伊尼拿出准备好的干粮，狼吞虎咽起来。他正是成长中的少年，虽然一直推说可以忍耐，但其实早就饿了。苏伊暂时没有胃口，在伊尼的好意下吃了一点羊奶制成的点心，他就表示要下车走走。
　　荒漠草原上干燥炎热的午后，空气里都是禾草与泥土的味道。苏伊却想着几千年以前这里或许是个可以放牧的草场，伊斯西斯的先民曾经来到这片土地上放牧吗？这里曾经是穆瓦图维王国的土地吗？
　　“苏伊！”
　　苏伊回头，接住伊尼抛来的水囊。
　　“苏伊，上车来吧，你受不住的……”
　　“没事，我很好。”空气干热，苏伊根本没出汗。但是他话音才落不久，就觉得鼻腔一阵温痒。
　　“哈哈哈哈，”伊尼笑起来，“我听小洛林斯教授说你们原来住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普雷米亚草原对你们来说太干燥了。”
　　苏伊捂着鼻子也笑起来：“我会适应的……”

　　接下来的行程便是仿佛没有尽头的荒漠草原，他们从炎热干燥的午后驱车直至气温骤降的傍晚。
　　太阳落下之前，半边天空被映染成辽阔的金红色。当红色的圆球慢慢沉落到远方低低的矮丘背后，暗红的余晖还如血染一般铺满西边的天际，空气里已挟着凉意。东边的地平线上，不再被阳光遮蔽的星辰缀在即将掀起的夜幕之上。广无人烟的草原在这一刻显得更加壮阔与苍凉。
　　在夕阳落一缕余晖消失之前，苏伊看到临近公路的地方趴伏着一具动物的尸骸，累累白骨在夜幕降临时显得有些幽寂。
　　伊尼也看到了，他吹了一声口哨：“美丽又残酷的普雷米亚啊，伊斯西斯是荒野的守墓人……”

　　当他们到达埃米罗遗址附近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浓黑的天幕上能看到闪烁的银河，这是苏伊在伦敦看不到的夜空。
　　埃米罗遗址吸引了很多支研究团队，但是作为穆瓦图维最早的发现者，洛林斯的项目组是最早进驻这一地区的，他们甚至在埃米罗遗址附近的伊斯西斯族聚居地长租了一整栋矮楼。
　　此刻，伊尼就把吉普车停在这栋矮楼前。
　　“苏伊！”迈克尔洛林斯教授早已等在院子里。苏伊刚下车，就得到了伯父一个热情的拥抱。
　　“麦克……好久不见！”苏伊也用力抱了抱几年未见的伯父，楼里的灯光映出这位学者斑白的发鬓。他转头看了看，问起自己没有血缘的堂兄：“杰西呢？”
　　“他和地质队去测绘古代水文地图了，过几天才会回来。”洛林斯教授拍了拍苏伊的肩膀。
　　基地前的人并不多，苏伊的注意力忍不住偏向了正在和伊尼说话的那个青年。他有预感，那或许那就是与自己真正血脉相连的堂兄弟。
　　顺着苏伊的视线，洛林斯教授显然也发现了伊尼与那个青年。他招呼他们过来：“这两天辛苦伊尼了，工资会给你加上的！”
　　伊尼笑得有些腼腆，他看起来对洛林斯教授十分尊敬：“谢谢您，教授，我不辛苦！”
　　伊尼身后的那个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苏伊默默地打量这个伊尼口中严厉的兄长。青年有着和伊尼一样俊美的异族面孔，因为年长一些，轮廓更加深刻。他的嘴唇有些薄，看起来仿佛紧紧抿着，目光微微低垂。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抵御夜晚的寒意，他披着一件米色的斗篷，胸前佩戴着红色的珊瑚珠，斗篷下露出白色亚麻长裤。
　　或许是感受到了苏伊的视线，青年也抬眼看向他。苏伊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伊斯西斯族传说的王裔的眼睛。与自己轻微的异色症不同，这个青年的眼睛一边是深棕色，一边是完全不同的浅琥珀色。这双异瞳的注视在某一瞬间，仿佛洞察了苏伊的灵魂。
　　“苏伊，还没向你介绍我们的向导，”洛林斯教授无意中打断了两人的对视，“这位是伊尼的哥哥，拉卡。也是伊斯西斯的下任族长，你们该好好打个招呼。”
　　“拉卡达拉——黎明。”苏伊喃喃。
　　那个叫做拉卡的青年眯起眼睛，沉默地审视着这个从未踏上过这片土地的族人，没有任何表态。
　　这是缄默的拒绝，苏伊默默攥紧了手心，不得不直面族人的隔阂。甚至，他能感受到那双异色眼眸里细微的敌意。

　　埃米罗遗址位于吉纳尼盆地的边缘，与普雷米亚草原相接，夜晚充满了凉意。乘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忍受着与伦敦完全不同的气候，苏伊已经十分疲惫。虽然很想洗个热水澡再睡，但是条件有限。苏伊匆忙洗了个冷水澡，倒床便睡，连晚餐都没吃。
　　这个夜晚的梦境是混乱的。模糊掠过的白色长袍身影、普雷米亚草原上的白骨、浓黑天幕上的拱极星……破碎的现实与梦境相交，反复播放。
　　“苏伊穆尼，不落的星辰……”是谁在唤我？
　　“苏伊……苏伊穆尼……”是谁？
　　暗影中的人慢慢走出，浓黑的眉睫、异色的双瞳，紧抿的嘴唇冷酷并且没有血色。
　　“拉卡？”苏伊退后了一步。
　　“你不该走，”那个青年用低沉的声音说，“也不该来。”
　　“拉卡，你听我说……”苏伊想要解释。他之前的命运并非自己能够掌握，虽然他的姓氏已经是洛林斯，但他从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伊斯西斯族人。
　　“对不起……”
　　青年的呢喃仿佛近在耳边，一阵冰冷的刺痛穿过胸腔。苏伊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正汩汩地涌出鲜血，疼痛、寒冷和虚弱袭击了年轻的身体。
　　“拉卡，为什么？拉卡……”为什么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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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力插入噩梦，但是和引子里的梦是不一样的~历史的真相不会如此简单（推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