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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1、举族逃难故人来 ...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诗经·小雅·车辖》

      陈坑村的人都以为青壮们被抓干净了,余下的日子再苦,至少是太平的。谁知没过几天,老天爷又出招了。
      前线打着仗,这后方山旮旯的小地方也着起火来了。好不容易过个年,太阳一直躲着不出来,雨也不下,海风山风齐齐发作,正是一年当中最阴寒的时节,刚过人日,还未到天公生,陈坑村的钟楼便响了,连响了几十声。
      老人们都被吓出了门,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钟逢年过节就那么一两声的叫唤,已经有大几十年没这般响过了。
      这个村子毕竟是出过相国的,那座钟楼的响声一直是按着规制走的,这一趟的声响,是以前皇帝驾崩了才有的动静。
      所有人围到了村公所门前的广场,黑压压的一片人,鸦雀无声。卓老太爷拄着拐扯着喉咙喊,东边靠海的那座狮仔山出事了,上面的土匪投靠了日本人,一大队人马扛着枪,一路抢了好几个村子,烧杀了不少乡亲,眼看就要杀到陈坑村来了,大家赶紧回家收拾下细软,天黑之前马车车队一到,大家带上细软结队出发,穿过镇子退到西边的大山里,守着两姓的祖墓躲一段时间。
      族人们一听这消息,就地开始抱怨,声音越来越大。
      毕竟快过年了,不管这日子好不好过,年总是要过的,大过年的去守墓,总归有点触霉头的感觉。
      然而发牢骚的这些人毕竟都只是些老弱妇孺,他们也都清楚的知道,这半年干旱未有缓解,粮价不断暴涨,各路兵匪都在抢粮,前几天后备队去剿匪,被打得七零八落,身在后备队的三名村民包括陈钟壁及他的十四师兄在内,如今都在家里躺着养伤。
      两位族正你一言我一语,不无忧虑地分析着:陈坑村两族的宗产本来就是靠粮食生意在盘着,土匪们八成是盯上了。风声既能传到这里,保不齐土匪们当夜就趁着天黑杀来了。反观陈坑村目前的情况,卓家能说上话的驻军已拔营上了前线,村里的壮年男丁如今也几乎被征了个干净,后备队那几个还受了伤,村里都是些老弱妇孺,实在没有什么乡勇可以保障这百户人家的安全。
      匆忙之间,要安置两族几百号人,又不知道具体住多久,符合条件的也只有大山里,祖墓边上的那处农庄了。
      陈卓两家因为祖墓选址相邻的关系,在山里共同建了一个农庄,买了半座山用来种柑橘和龙眼,农庄果林每年的收入用来贴补祖祭及村学,也时不时给各家分点应季的果蔬什么的,为了各自扫墓祭祖时活动方便,农庄设了百来间小屋子,虽然简陋,也算有瓦遮头。
      大家心里都明白,村里族里考虑安全问题,自然是群居为上策,农庄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安排了。
      可是,总有人是不甘心,才刚接了神过了人日,马上就初九天公生了,按闽南风俗得过了元宵才算过完年,攒了一年的孝敬神佛的好吃好喝多数都是留待初九和十五供奉的,扔下好吃好喝的去守墓这算什么事?于是便有人提了,土匪也不一定会来啊,即便来了也不一定来很多人啊,说不定只是前面几个村子人少,比较倒霉,被土匪夜间突袭了什么的。要知道陈坑村可是大村子,有必要提前就跑了吗?
      “你是要过年还是要命?”卓老太爷气得胡子都快歪了,敲着拐杖一句大吼,生生把场面给震住了。
      随后各房房长们上去一家一家好言相劝,阴云微散、日头微露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回去收拾了。连寄居的几户外姓人家,诸如何家燕家之流,都匆匆收拾了简要的行李细软和干粮,在镇里上工的阿九及同村姐妹们也被喊了回来,一并上路了。
      最后还是有人不打算跟大部队走的,要么自己一家人走亲访友去,要么就像卓天俦这样,在镇上有大宅有雇工。他的大宅里财物太多,加上满布五层楼的各色古董器物,件件都是珍宝,甚至有几个大件是当初从中原的盗墓军阀手中换来的,都是倾城之价。家里堆的这些东西,没有三两辆大卡车绝对装不下。而粮行名下的几辆卡车,刚由胜利仔押着运了一大批存粮去往广东,等车归来至少要个三两天。卓天俦盘算来盘算去,把自家在镇上档口的伙计都调到大宅守着,加上镇上治安素来不差,谅那群土匪也不敢到镇上去撒野。
      卓老太爷还是生气,抡起拐杖打了卓天俦一棍子,但卓天俦自信满满不愿离开,卓老太爷也只能依了他,随后他自己也做了决定,要留下来镇守村公所。
      时间一点点过去,整个村子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听着老头子的一声声咳,卓天俦脸上不免生出内疚的神色来,低眉顺眼地劝了半天,把卓老太爷搀上小车,安置到镇上的大宅,随后指挥伙计们五步一岗守好大宅,爬上楼安然入梦。
      可是,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预料,卓天俦才刚见到周公就被喊声惊醒了。
      土匪马队居然连夜闯进了镇子,挑了镇子的治安巡逻队,一排机枪扫了卓天俦的门卫伙计,将卓天俦的大宅子团团围住了。

      已经离村的人们自然不知道后头出了这样的事,此时他们已经跨过了两个镇,在一个山脚小村落停了脚,跟村长打了商量之后,挨家挨户地敲开门借宿。
      因着先安顿那些老弱妇孺,卓旗扬跟天然门的十四、陈钟壁留到最后才安置下来,住进了一个四口之家的小房子,三个大男人跟两个孩子挤一间房打地铺,两个伤号随遇而安地打了一晚上呼噜,卓旗扬却是被薄薄的草席下又冷又硬的地板膈得一整晚都没睡下,天蒙蒙亮便起身了。
      其实到后来,陈钟壁和他十四师兄呼噜声渐弱,卓旗扬也慢慢适应了草席透到背上的那股子冷硬,但那时天色已渐白,鸡鸣声此起彼伏又是一番闹腾,直到天光了,屋内明亮起来,外头渐有些早起的人们在打着招呼说着话,他再无睡意。
      卓旗扬踱步到了小石屋外,转了转,跟几个不认识的村民各打了声招呼,便远远看到了何腰治。
      她竟然在早练。
      天那么冷,她还穿得那么单薄,但拳脚之间,飒飒生风。
      卓旗扬默默看着她慢吞吞练了一套不知道什么拳,又原地跑了有小半小时,终于停下来喘气擦汗了,才走上前去。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了句:“昨晚睡得好吗?”又各自笑了笑。
      卓旗扬敲了敲背:“地板太硬了,整晚都没睡下,幸好今晚就能到农庄了。”
      何腰治仔细一瞧,看清了卓旗扬的一对黑眼圈,心下了然,嘴角微微一抿:“你是好床好被睡习惯了,少爷病!”
      卓旗扬看着她调笑的表情,打量着她说:“你不也没怎么睡?”
      何腰治笑道:“我睡得很好啊。虽然昨晚跟阿九聊天,睡得晚了点,但一觉睡到了天光,只不过,每天都这个点起来的,改不了。”
      卓旗扬突然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了一点忧虑:她每天都这么早起,那么成婚以后,他是不是也要跟她一样早起呢?他抬起手表瞧了瞧,“这才五点啊!”
      何腰治从他的动作里读出了点意思来,调侃道:“十二少,你先生没告诉你吗?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说话间,双眸已成了弯月状。
      卓旗扬最是喜欢她这幅神情,总觉得是这就是笔记小说里面说的“桃花眼”,怎么看都是芬芳满溢的样子。他盯着那一双眼睛,视线一点一点下移,扫过眸下那小巧而挺立的鼻子,不自觉地,便落到她红润的薄唇上,说着:“我还是你的先生呢,我今天得告诉你,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是早起的虫子呀,被鸟吃。”靠上前去微一颔首,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十二少!你!……”何腰治的小脸刷的红到了耳朵。
      卓旗扬眨巴眨巴眼睛:“不是你说的吗?今后换我亲你。”
      何腰治脸上烫得撑不住了,转过身想要离去,却被卓旗扬抓住了小臂。
      “十二少!”何腰治嗔了一声,要抽回手,却被卓旗扬反力用劲,一把拉进了怀里。
      只听卓旗扬低着声音说:“以后不要叫我十二少。”
      何腰治侧着头看他,一脸疑惑:“那叫你什么?”
      “景行。”
      “你不是叫旗扬吗,干嘛又改名字了?”
      “旗扬是按族里辈分起的大名,景行是我的字,老先生给起的。”卓旗扬看何腰治一脸懵懂的样子,解释道:“就是小名。”
      何腰治依然不明白:“你小名不是叫阿歹吗?”
      卓旗扬只好继续解释:“阿歹是外文的小名,噢,不,是闽南语的小名,是家里长辈们叫的。景行是老师朋友们喊的小名。”
      何腰治认真回想自己看过的戏文里,书生大人们都有好几个名和字号,算是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点了点头。
      卓旗扬本来解释清楚,Paeng是他英文名字的昵称而已,阿歹只是被长辈误叫的谐音,他完整的外文名字有点长:Rafael Toh Gi Yong,正式的英文学名加上中文名的闽南语直译。但最后还是没说。何腰治现在中文都还认不全,跟她说英文的事不是给她添愁么。
      两人说话间,隐隐约约听到了歌声,是女声清唱,虽然音质很美,但曲调很悲,让人听了不甚舒服,又深受其牵引。
      卓旗扬仔细听了几句,摇了摇头:“我听不出来唱的什么。你听出来了吗?”
      “好像是乞食调。”何腰治不太敢肯定,脱开卓旗扬的手臂,说:“咱们走过去看看呗,走近了才能听清楚。”
      越走越近,当看到一个周身褴褛的中年妇女站在一栋双层石楼的大门前吟唱的时候,何腰治已经十分肯定了:“没错,就是乞食调。”
      只见那大门虚开,乞食的妇女声音有些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哭:有量啊头家啊来疼痛兮,疼痛着阮啊歹命的人嘿,好心啊阿婶啊来助赞兮,助赞着阮啊昧讨趁的人嘿,街头巷尾啊伊都四界踅,踮门边啊来讲好话,求着一碗冷泔糜嘿,乎人看轻啊嘛无问题,啊无阿问题……
      天寒地冻,听的人忍不住一抖。
      何腰治吸了下冻红的鼻子:“十……景行,我跟你说,你听她唱的,这位大婶好可怜。咱们给她一点钱买饭吃吧?”
      卓旗扬摸了摸她的脑袋,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掏了一个小包的银元出来,整包放到何腰治手上。
      何腰治打开袋子瞧了瞧,又扎好塞回去卓旗扬手中:“都是大的,不用你的了。”说完从自己口袋里摸了张法币出来,上前喊道:“大婶!”
      乞食妇女闻声,停下歌声转过身来。
      三人六目,全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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