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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0、七子出征六子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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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明吕坤《呻吟语卷上》
在卓老太爷的点头下,卓旗扬从宗族公账里挪借了十两黄金出来做聘金。卓家择日下了聘,卓旗扬与何腰治,算是正式成为了未婚夫妻。
何陈罔市本来也只是试探着喊的十两黄金,结果真真的金鱼到了手,她也有些傻眼。在掐了自己两把,确定自己真的成了“有钱人”之后,何陈罔市马上带着何大炮逛遍了镇上的绸缎庄、成衣店、首饰店、糕点行……把这半辈子眼馋但不曾吃穿用过的东西都买了一轮,加上各种年货,各种“战利品”塞满了一辆马车。
回陈家村的路上,母子俩坐在满满当当的马车里,何大炮一手往嘴里塞着鸡蛋糕,一手端着豆奶罐子,怀里还揣着一包剪刀糖,边吃边喝边砸吧嘴:“阿母,阿姊嫁一次就有这么多钱,我们让她多嫁几次吧!”
何陈罔市听着,觉得自己的儿子还真是聪明,这么小就这么会算账,一口应了下来:“好!以后咱家就是你当家了,你说了算!”
此时的何腰治正穿着一身老旧的便服,在家门口喂着家禽,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她站直了身子,紧了紧已经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外衣,朝着并不在视线里的卓家大厝的方向望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着嫁衣的样子。——从码头接人,看到高高瘦瘦、又年轻又英俊的卓旗扬穿着一身大人物才穿的西装走下船,那么温柔的口气说:“大家辛苦了!”,她看着他微笑的一双琥珀色眼睛,瞬间便掉了进去。只是,她知道,他是将军公子,而她只是一个棚户养女,他们之间是云和泥的距离。所以一直以来,她谨守着一个贫寒孤女该有的本分,不奢望、不贪心,只偷偷地望着,只是为了自己那颗心有个依托,偶尔会默默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不逾越规矩与本分的事情。她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跟他谈及婚嫁。她竟然成了他的未婚妻……这在她贫乏的十五年人生中,堪称奇遇。以至于,她一直战战兢兢恍恍惚惚,如坠梦境,一点也感受不到真实,心里满是害怕,生怕下一刻卓家的人会过来取消婚事……直到对过了生辰八字,卓家下了龙凤贴,过了礼,六礼运到了何家,何陈罔市请亲朋好友邻居们吃了食糖,拿着聘金的那些金条去换了法币,张罗着要买这要买那……何腰治终于相信自己将会成为卓家妇。
订了亲,虽未行大礼,也不好再直冲冲见面了,何腰治自觉的不再频往卓家跑,但心里想得更甚,想到那个门槛高到她膝盖的卓家大门,想到那个满是墨香的书房,想到总是微笑着的卓旗扬,她心里就会慢慢升腾起一股说不清的暧昧。那种感觉很奇妙,那是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温暖之余带着一点甜。那一点点的甜,有着蚀骨的魔力,沁得整颗心软绵绵的。哪怕何家再怎么鸡飞狗跳,何陈罔市再怎么不懂事、胡吃海喝,何大炮再怎么捣蛋、闯祸、几乎烧了屋子,她都只是默默地收拾烂摊子,着急不起来。
然而,这样安心的日子是短暂的。眼看就要过春节了,当下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一段时间,一个阴嗖嗖见不到太阳的日子,陈坑村两大宗族突然开起了大会,出席大会的竟还有原驻军旅部的长官吴鹏飞。
大家近来都有听说南洋战事更烈了,就在一月中旬,要过番的3000多泉州华侨,滞留鼓浪屿多日依然下不了南洋,最后只得全数退回泉州,生计无望。乍一看到军方的人,心底都免不了忐忑在先。
两族的族长和吴鹏飞各说了几句,简单而残酷地说明,只因前线战况很不好,连英国人管着的香港也沦陷了。战火肆虐,陈坑村十几个参军的青壮年,有半数已经报了国……现场很快便哭声四起,甚至晕了几个老妇过去。
吴鹏飞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位族长,卓老太爷清了清嗓子,说了正题:吴鹏飞长官此行既是抚恤,更是来征兵的。
陈坑村壮丁本就所剩不多,征兵令一出,一时间愁云惨淡。
以陈家子弟为主的天然门,十几个师兄弟,包括陈钟壁都在入伍名单上,而卓家所剩的壮丁也几乎被征了个干净,包括了胜利仔。
整个陈坑村还留守着的青壮,就这样基本全数上了战场。唯一的例外是卓旗扬,他户籍是南洋的,自然不在征兵之列。
吴鹏飞逗留了两天,带着一小队人来,翻了两倍人数离去。他临行跟卓旗扬就南洋音讯全断一事私聊了几句,叹了很长一口气,公事达成却心事重重而去。
那两天的时间里,陈坑村也是实实在在地上演了一大波的戏码。
卓天俦作为侨眷首,又引领了风骚。他想尽了办法要免掉胜利仔的兵役,上下活动的时候被撞破了,随后几个抓了役的人家到卓老太爷和各房房长们面前大肆一闹,这事算是没法私了了。最后,折中的办法,便是把胜利仔先留在地方的后备队,等待调遣。卓天俦对此终于缄口,心里大概想着只消另外偷偷使点手段,胜利仔留家里准没问题。
此次征兵的重点户是天然门,陈大同很是沉默了一阵,但事已至此,又关乎了家国天下,他便没有跟吴鹏飞去对抗,只是谈判了一番,勾掉了他十四徒弟,一个顶着一家子老弱病残的独丁的名字,又希望可以延迟陈钟壁的入伍时间。吴鹏飞一手敲着桌子,皱着眉说:“卓家那边正闹着,天然门这边更不容徇私,没有足够的理由,绝不能搞特殊。”
陈大同一口气说了很多,串起来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在他看来,验证着“天道忌满”的故事。他师承名家,少年得志,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甫到中年便成为了一门的宗师……年轻时唯一的遗憾是连生了四个儿子没能盼到一个女儿,所以老四出生的时候他失望地随口起了“钟壁”这个名字。后来年纪一把了,太太竟然老蚌生珠,添了一个已经不敢盼的女儿。以为人生美满莫过于此,结果,美满的尽头却是老天爷无尽的非难:长子参军死在了北伐路上,二子三子去了南洋,一个被日本人害死了,一个如今音讯全无,幺女未及成年便染疫身亡。现在,他膝下只剩那个出生时被他嫌弃的幺子陈钟壁。
“钟壁他还未满十七岁,就不能让他在家多待一两年吗?等他满了十八岁,再说……”说到最后,陈大同终于泣不成声:“自从他大哥过世,我便尽可能宠着钟壁,想着他只要平平安安长大,甚至不需要学什么本事我也满足了。天然门的功夫他爱学便学,不学还有他的师兄弟们撑着。如今却要让他上战场,我实在……这样吧,这个战场,我替他去。横竖,我是这天然门的门主,论拳头钟壁目前也是打不过我的。我亲自带着徒弟们上战场,有什么损伤我担着,回头跟他们长辈们也有个交代。如果这样吴长官觉得还是特殊了,就让钟壁到后备队去,让他维护乡邻治安。——只要先别让他上战场,就行。”
吴鹏飞是个职业军人,照往常根本不会听陈大同絮絮叨叨那么久,这次却是一字不落地听完,心中仔细地权衡了两遍。最后拍了下桌子,回了一声“好。”大概是回答得颇为爽快,倒把陈大同愣了一下。一直到后来他们一起辗转了几个战场,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他们落入了后无对路前有重兵的绝境,他们肩并肩背靠背死守着最后的战壕,在等待敌人再度来袭的那短时宁静中,匆匆写完遗书,吴鹏飞燃了最后一支烟,你一口我一口,一边闲聊。他主动提起了当年征兵的事:“大同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让你顶替钟壁吗?”陈大同那个时候才知道,吴鹏飞会答应,并不是自家的故事有多么生动,也不是罗列的理由有多么充分,而是自己的护犊之情,让吴鹏飞想到了自己缺失的父爱。所以,他同意了。而他自己,这一生都没有等到让父亲护他一回。
就这样,陈大同以一代宗师的身份,带着门下众弟子以及村中壮丁,组了新兵连,随吴鹏飞奔赴前线。
众弟子亲眷们没少抹眼泪,然而到了陈大同面前,却只打趣说这下天然门成女子武馆了。不知道谁提到了杨门女将,讲着讲着扯到了陈大同不显年纪、精神矍铄,眼下就像杨家将里杨令公带诸子出征金沙滩的样子,一群好儿郎英姿勃发,好威风呢。有个脑子快的,失口蹦出了“七子出征六……”,全场一阵沉默。
出发的那天,村里人几乎全体出来相送,这在往常是没有的。大概是因为之前走的人都没有回来,这趟便让所有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许多人把这一趟送行当成了送“出山”,却不能像送亲友出山那样肆无忌惮地哭,不少人明明红了眼睛,脸上却是挂着笑,笑着说:“早去早回啊!”
燕三七带着卓旗扬、陈钟壁,一路送到了镇子口,最后是被陈大同赶回去的。分手前,燕三七问陈大同还有什么吩咐的,开口第一句话便跟陈钟壁说:“天然门,就交给你了。”陈钟壁哇的一声便哭了。他一哭,连带着卓旗扬也憋红了眼。
陈大同很是训了陈钟壁几句,待他收了声,才仔细地吩咐一通:“你长大了,要学会承担了。你的师兄弟们大多跟我一起走了,但他们那些家属,以及门里那些小的,你要照顾着。寻粪仔的下落要继续找,我和你燕叔叔前两天有查到狮仔山附近,最后见到他的人说,寻粪仔当时要上山砍竹子回来做做竹篾子学编篮子。不知道会不会是被竹叶青咬了,或者是被土匪抓了,已经托人去问,一直没有下文,你跟三七多盯着点这事。你二姑没了,旗扬在这里没人照顾,你是表哥,有什么事都要担着。虽然这次把你留在了家里,也不是免了兵役的,后备队还得去。天然门也好,后备队也好,你都要尽职尽责去维护,有不懂的就去问你燕叔叔,他会教你。世道太乱,听说咱这附近有不少日本浪人混进来了,千万要小心,遇到危险首先要能保全自己,才有能力去保护他人。”
陈钟壁眼泪无声地淌着,一边点头,一边不断地抬手擦眼泪,不知不觉袖子已经湿了一大片。陈大同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说:“都多大了,别哭了!”
陈钟壁本就绷着一根筋怕被父亲骂,一紧张,开始打嗝。
陈大同抬起手,陈钟壁还以为父亲要打他呢,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没想到陈大同的手高高抬起却只是轻轻落下,落到他的背上,帮他顺了顺气,很是温和地说起了一桩家事:“本来给你看了开春的好日子,现在我要出门,不能给你操办婚事了。但是,你还是得如期跟阿九把婚结了。我不在家,让你燕叔叔做主就行。”说完看了燕三七一眼。
燕三七重重点了下头:“放心,一切有我。”
卓旗扬在这个时候才说了一句:“舅舅放心,我也会努力承担的。”
就此,别过。
这一天,许多人就此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