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白象

16、往事

　　吴军逐渐从痛苦中冷静下来，他想，既然来了，至少要搞清楚夏石的死因，两人分开前，她还那么健康，怎么突然就过世了呢？他想到这里，便有了力量，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整了整衣襟，一路打听着朝居委会过去。

　　居委会的门关着，门口的墙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板子，潦草地写着，“上午九点半上班，下午两点半上班。”
　　吴军看了看表，已然十点了。
　　他只好站在居委会门口等着，天冷飕飕地，他的心里更冷。
　　一直到十点四十，有个瑟缩着的女人提着一兜毛线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此时腿都快冻僵了，赶紧迎过去，“同志，你是居委会的么？”
　　那女人大概三十左右，穿着红呢大衣，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看了他一眼，“恩，是的，等一下啊，我把门开了。”
　　她说完，把那毛线兜夹在腋下，用左手摘了右手的手套，右手去口袋里摸钥匙，开了门，喊他一起进去。
　　这女人进去把办公室炉子上的水壶拿下来，加了点炭，用火钳把炭火搞旺了，又拿大水杯接了一杯热腾腾的水，吹着喝了几口。待得收拾停当，她从旁边搬了两个椅子，一边从塑料兜里把毛线和毛线针取了出来，一边招呼吴军坐过来烤烤火。

　　吴军这才坐下来，说道：“你好，我想问下那边巷子里姓夏的那家人的情况。”
　　女人一边手里飞快地打着毛衣，一边抬头问道：“哦，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啊。”
　　吴军说：“我是夏石的校友，经过这里，想去看看她，可是，没有人在家。听邻居说，她们母女两个都已经故去了，是么？”
　　女人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叹了口气，“唉。夏妈妈也是个命苦的人啊。活着受罪，还真不如死了清净呢。”
　　吴军愣了愣：“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夏石大学毕业，她母亲也算熬出来了，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女人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到：“同志，你能来看她们的，想来也不是外人。这件事情我就悄悄告诉你了。”
　　吴军心里顿时感激：“那太谢谢你了。”
　　女人这才说起来，原来夏石毕业回到家后没多久，被夏母发现有了身孕，夏母似乎知道是谁的，就苦劝女儿把孩子做掉。夏石也很固执，恳求她妈妈让她去找孩子的父亲，成全他们。夏母早年守寡，大半生的精力和心血都耗在这个独生女儿的身上，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骂过一句，打过一次，可这次却甚为严苛，不管夏石是跪，是求，死活都不答应，反倒是连求带逼，要夏石把孩子做掉。
　　吴军听到这里，心下惨然：“夏石对我，用情太深了。她当初主动和我发生关系，想必就已经决定了拿这个当作要挟她母亲同意婚事的杀手锏。只是她这样行事，让她母亲怎么能够接受啊！”

　　女人见他失了神，叫了他：“同志，你在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哦—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那女人继续说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夏石的肚子却一天天明显起来，最难熬还是夏妈妈。我和夏石也是小学同学，从小到大都经常去她家玩，夏妈妈是一个很和蔼，也很好面子的人，这么多年，她一个寡妇，却从来没有传出去过什么闲话，可见她多么自重。可是，自己尚未嫁人的女儿就已经未婚先孕了，她肯定很痛苦。那段日子，她即使是出来买菜，都用纱巾遮住脸，说是脸上长了斑，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是不好意思见人啊。我私下里去劝过夏石，她原来胖乎乎的脸后来瘦的只剩下一张皮了，我看见她，心疼地都要落泪，她只拉了我说：‘别难过，我不会倒下去，为了我的孩子，我要好好活，我一定要看到我的孩子。’”
　　那女人说了这些之后，停了下来，眼神有些恍惚，似是回想起了那幕。
　　吴军不敢打断她，也是难过，想起因为自己，竟让这母女两个受尽煎熬和痛苦。
　　那女人又叹了口气，继续说：“当时我就担心，她俩中间早晚要有一个人撑不住，果然，没过多久，夏妈妈又气又急，突发心肌梗塞过世了。其实，夏妈妈身体一直都很健康，反倒是夏石的身体比较娇弱，所以，我还是有点意外的。夏妈妈死了以后，我们帮着夏石办了丧事。这时，夏石早产了，她本来思想压力就很大，全是为了这孩子撑了下来，这下又受了丧母这么大的打击，才八个月就生下了孩子。”
　　女人喝了几口水，忽然看看吴军：“你认识那个男人不？”
　　吴军愣了下，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否认，话出口后 ，心里也开始瞧不起自己，吴军你这个懦夫。
　　女人笑了笑，继续说：“那孩子虽然不足月，长得却是粉嫩粉嫩，胖嘟嘟的，很可爱。唉，可能她也明白她妈妈为了她吃了多大的苦。夏石父母是外乡迁来的，在这里也没有亲戚什么的，她坐月子是我们以前这几个小学同学轮着照顾的。待得满月，她自己就开始照顾孩子，我们看着她辛苦，但想到她有了孩子，慢慢就会过得开心点了。可是，过了几个月，却发现她越来越不对劲了。”
　　吴军惊道：“不对劲？什么意思？”
　　她说：“她似乎总觉得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她渐渐经常抱着孩子乱跑，有时我们看到孩子饿得直哭，她也不喂，只把孩子捂在怀里，我们怕她不小心把孩子憋着了，就劝着把孩子抱了过来，找人喂了奶，她又接过去，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们居委会和妇联的后来就商量，鉴于她现在这种不稳定的情绪状态，要不要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去，在那里专人照顾，对孩子来讲，更好些。但是当时又考虑到，她并没有完全丧失行为能力，怕把孩子带走，会不会让她的精神状态更加恶化。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促使我们决定把孩子送到孤儿院。”
　　吴军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几年前，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爱人，他的孩子，竟在经受着这样惊心动魄的灾难。
　　他咽了咽口水：“什么事？”
　　她说：“她邻居家的儿子跑到居委会来，说夏石要掐死她自己的孩子。我正好当时值班，急匆匆跑了过去，那孩子被她邻居大姐抱着，她木木地立在一旁，眼神飘忽不定，嘴里喃喃着说：‘你害死了我妈，我也要害死你妈，你害死了我妈，我也要害死你妈… …’，她邻居那个大姐一见到我，赶紧跑过来说，‘夏石怕是疯了，刚我看到她正拿手来掐孩子的脖子，还好我抢过来了。’我们一看那个情景，随即给妇联打了电话，决定把孩子送到孤儿院。”
　　吴军一时心如刀割，问道：“那孩子，是否是个女孩？”
　　她说：“是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只是当时夏石照顾得不太好，很瘦。当时送孩子去孤儿院，决定不让夏石去的，可她硬是跟在车后面，孤儿院在市里，八十多公里的路，我们以为她只跟一会儿，没想到她一直跟在车子后面跑，跑了很远，我当时坐在司机旁边，抱着孩子，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终于跑不动，摔倒在地上，眼睛还痴痴地望着越来越远的我们，唉… …”
　　吴军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那女人没有看到，顿了一下，自己接着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