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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Ⅴ 长庚第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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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赵长庚扯下耳机,脑海里持续回荡着的电流杂音,以及夹杂其间的冗长而清晰的滴答声,如同一根细线,穿过颅脑,扯动每条神经,极其规律地抽痛着。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出意料地迎上老板和电讯科精英们投来的目光。
七个小时前,驻上珧潼阳县的津常总站三号值班室,在例行监听军方电台时接收到来自津口的异常信号。对方接连三次明码发电“BOSS DE SUZAKU URG K”(朱雀呼叫老板,紧急。)后,随即转换加密电码。报务员第一时间对电报内容进行录音保存,同时按站内现行号码对应法,手录下一页八位数串,转交机要秘书杜诚。
从明码部分看,这显然是己方内线向地区总站传递消息,发报与接收名称核对无误。杜诚熟稔地收下抄报纸,待报务员走远后,迅速锁上房门,从桌前靠墙第一格抽屉里取出本新版康熙字典,对照抄录内容进行二次转译:
05-04-04-12 11-04-08-16 11-17-00-01 12 08-11-11-01 02-01-03-21 06-01-07-43 08-20-14-02 3 10-03-02-03 01-18-08-12 01-07-01-03 05-03-07-77 03-18-02-02 01-17-03-04 47 05-04-73 11-16-00-01 01-07-02-01 05-04-02-07 09-06-16-01 04-04-13-08 03-13-02-01 11-04-08-11 06-01-09-74 01-29-02-03 03-13-02-01 11-04-08-11 06-02-00-01 10-17-00-01 07-23-05-05 06-09-06-04 04-01-05-17 10-03-08-30 10-16-07-18 01-01-02-01 02-03-09-37
东陆飞十二(东日陆军飞行第十二战队)联合海舰三(海军第三舰队),计划于梗戌(二十三日戌时)出四十七一架风井机(风井A5M战斗机),袭击平阴港及平阴火车站。特急,请速上报。
由敌后直接发报的消息按规矩必须即刻处理,杜诚不敢耽搁,当下便将磁带连同誊写内容交与站长俞秉信过目。立在窗前的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吩咐他准备电台,接着又站了一会儿,捻灭烟头,锁门向电讯室走去。
有些事情杜诚可以不知道,但以俞秉信之名担任津常总站长的老板却不能不清楚:平阴与上珧相隔一水,居長河以南,俞平山环抱之中,因常年背阴、地势低平,人口不多,历来是个僻陬小城;但自战争打响以来,其北通長河、南连津临—昌阳干线的位置却成了一大先天优势,加之四周有群山屏障,地形隐蔽,不易侦察,早在玉狮桥枪声响起时,平阴就已经作为長河流域的秘密中转站发挥作用。
長河下游大小城市多如牛毛,即便挨个数来,按理也轮不到这一隅之地。但不论东日如何得来消息,一旦电报内容为真,平阴遭遇轰炸,莫说囤积的数万军火损失、枢纽瘫痪,就是整个長河下游的军需运转路线也将悉数暴露于敌人眼下,到时候这场本来就异常艰难的仗,更没法儿打了。为今之计,只有迅速甄别讯息真假,以期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应对。
津常站内的报务员都是电讯老手,能接触核心情报的尤为各中翘楚,老板深夜召集众人,也正是为了此事。眼下这盘录音赵长庚从头到尾检查了五遍,在此之前,包括老板本人在内,现场每一位曾接收过朱雀传报的人员,都已将录音内容反复核听过,没人敢拿出一个确切的说法。但赵长庚知道,必须说点儿什么了,于是他站起身,摇头:“不像。”
俞秉信背手站着,一身鲜少穿着的军装拢在阴影里,仿佛塑像,让人辨不出原色。他不发话,周围自然也无人胆敢出声,一时静得可闻针落。赵长庚清楚,老板这是要听他的理由,当下略做组织,回应道:“语感不对。朱雀是老情报员,惯用短句省句,这段话仔细过头了,倒像生怕用错句子。”
对面并不评议,只是不置可否地撂下一句:“我们核对过录音材料,手迹没有破绽。”按照规定,所有监测到的可疑信号都要即时存录,以待翻检。在场七人里不乏有从业务资历到人员接触都多过赵长庚的,而今既然能肯定没有问题,那就真是找不出任何漏洞。赵长庚却不管这些,目光动也未动,紧跟道:“手迹可以模仿。”
俞秉信就着屋中泛黄的灯光瞥了他一眼,面上不晴不雨。眼前这人是他的得意门生,不得不说,这家伙在电报方面的确有生来的天赋,不仅记忆极强,过目不忘,而且对电波频率少见地敏感。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安排赵长庚在自己手下做电讯科主事,后来华中战事吃紧,津常地区迫切需要建立起情报流通的渠道,这才临危授命,令其以辗转得来的东日久川家旁支身份为掩护,建立起与二十三旅团内线的联系。
“你有几分把握?”稍许沉默后,俞秉信如是问道,声音沿着四壁巡过一圈,字字落地。四匝静得骇人,众目睽睽里赵长庚视若不见,答得倒是坦荡:“对半吧。”言下之意无非便是说,语感这东西终归还是感觉,硬要计较起来,没凭没据的本来也没法讲,“就没有外围消息吗?”
作为整个地区情报汇集与中转的枢纽,判断一份电报内容的真伪,自然不能仅靠电讯这样单一的手段。到目前为止,由津常总站发散出去的其他消息线路,也陆续传回敌军动向:
自十一日起,津口货运港物流量骤涨,混迹于港口劳工中的情报员亲眼看着数以千计的木箱装进东日略做乔装的军用卡车;同期,安插于东西火车站的内线报告东日对南北物资周转情况如常;此外,藏于公租内的监听小组也探测到驻津口陆军二十三旅团,与停靠河阴的海军一十七舰队间激增的电波来往。
——种种迹象表明,近来河口一带的敌军正有所图谋。
“东日是在准备。”俞秉信给出回答。对于他这些常年活动于地底,靠嗅觉与经验谋生的人来说,有这一句已经足够。赵长庚明白,倾津常站所有,也只能打探到这个程度了——他们的对手拥有着目前最精密的电讯设备,充足的密文人才,以及丰富的间谍和反间谍经验,中华近几年匆匆拉起的情报人马,要想在这样的敌人面前讨得便宜,难于登天。
可是为了整个华中战局,这天又必须够到,哪怕手染淋漓鲜血,脚踩层叠枯骨。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落后就只能拿命来填,直到后继者踏着前人尸体打入敌方内部,最机密的消息环环相扣,传递回后方站点。这也是为什么,像老生这种情报人员,一定要不惜代价地保住,不惜代价地利用起来。
老板作为中华政府在华中东部情报战场上的掌局者,挥手便是国土与人命,在这种问题上不得不慎之又慎:“就你看,电报怎么处理?”这次赵长庚没有立刻作答,他迟疑着,直到时间久得连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才重新迎上那人视线:“就当是一张废纸吧。”
俞秉信皱眉。似乎察觉到对方的迟疑,赵长庚侧了侧头,目光从一圈大气都不敢出的科员身上转回,语气反而放松:“那就致电渝川,实话实说。”占用零号专线,搅扰渝川方面,就为汇报一个来不及继续查证且怀疑为假的消息,明摆着下级无能让总部来背包袱的事,他俞秉信要真这么干,估计不是失心疯就是不想混了。
大家看向赵长庚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谁不知道津常站当家为人阴郁刻厉,是行里的祖宗,别说在督统局局长身边排着坐次,就是到委座跟前也能说上两句,这小子敢当众这么讲话,大约也是不打算要命了。
俞秉信倒不说什么,这么阴晴不定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向其他人摆手道:“行了,你们都散了吧!”一干人提心吊胆地陪了半天,听闻这话只觉如蒙大赦,不消片刻便走了个干净。赵长庚见人声远了,仔细将房门重新开合一遍,这才回过身来,正色道:“没道理,东日怎么知道平阴是我们的集散地?”
当局启用平阴,无非是看中其地理位置的便利和敌军难以侦查的隐蔽,甚至为了进一步保密,不惜大量雇佣本地人,限制往来出入。長河下游城镇星罗棋布,水陆交织错落,倘若如此还能让东日精准地锁定这个秘密军资集散地,那他们的情报能力,就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俞秉信颇有几分玩味地看过去,说道:“中华十七年芬古庄,去年八月中句章滩,你说东日是怎么知道的?”十年前夏,芬古庄火车线一场爆炸,埋下了关左遽变的伏笔;四个月前,六十余架中岛90式战斗机以句章为跳板,拉开津常会战序幕。毫无疑问,东日谍报在其中起到了先决性的作用,可于中华,没人能说清楚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同样的工作,老板不敢保证能够完成,而东日做到了,这就是差距。俞秉信这话,无非是想提醒,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每一个呼吸都可能生出变故,任何时候也不能轻视对手。赵长庚听得懂其中深意,却执拗地逆着对方意思,不肯松口:“不一样。平阴不是关左之長,一无东日势力屯集,二无闲杂人员流动,不过是后方封闭小城,战略意义不大。”
他说着顿住声,迎向津常站的当家人,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航空中队开路,陆海两部配合,就为对付一个平阴,未免小题大作了。”东日的军资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何况海陆两军素来各自为政,这样的架势,必然要有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支撑。阴平,还没有这个资格。
俞秉信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下一刻,两边几乎同时开口:“试探。”如果平阴作为军火集散地的情报已然暴露,东日大可遣一轻轰炸机中队,仗着如今中华装备人员近乎消耗殆尽,以碾压式的空中优势速战速决。可老谋深算的东日却没这么做。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敌军虽然根据各方数据,推测出枢纽处于長河两岸、俞珧之间,但尚不清楚是哪座城市,于是索性放出消息,试探中华方面的态度。
眼下喜蛛变节,津常情报网震动,敌方借此来一折反间,着实不在意料之外。赵长庚打量着对面神色,也明白这些怕早在他考虑之中,于是不再深言,转而问道:“朱雀是特训几期?”
“三期。”俞秉信回应。数年师生,他太清楚赵长庚问得到底是什么:“除他外如今还活着的,津常有三人,一组青蛇、七组飞廉、九组赤松,余下各地总数不过十一。”督统局下令扩招之前,特训班每期三十人,拿出手的都可谓精英,而今不过几年便折损过半,其中艰苦不难想象。
大片沉默蔓延,如同灯下滋长的浓重阴影。赵长庚的转回视线,眼底一片了然:“傍晚行动队刚刚回信,由喜蛛直接领导的一组已经自证清白,然一人下落不明,代号青蛇。”沦陷区里,前有敌侦陷阱,后有己方屠刀,被放弃的情报员没有选择,要么殉道,要么变节。
俞秉信随手弹了弹烟灰,语调平缓而凝滞:“朱雀与青蛇曾是搭档。”那么便对上了,如果青蛇投敌,以他们曾经的默契,模仿朱雀发报手迹不是问题。赵长庚叹息:“朱雀怕已经殉节了。”俞秉信沉吟着,曲指叩击桌板,打出一串低闷单调的音节:“必要时,通知飞廉和赤松出手吧。三期的殃孽,还是让他们自己清理。”
浓重的烟草气味从四面八方聚拢,赵长庚皱了皱眉,应声道:“是。”老板无非想要个万全之策,但依眼下境地,却是不论如何都要赌的。赵长庚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为了阴平,那东日这一举动,想掩盖什么?”
集聚津口的军资不会错,往来频繁的电波不会错,东日的确在筹划一场行动,亦或许,说快就在这几日间。赵长庚抬眼,只见俞秉信空着的一只手已点向挂于墙壁的地图:四个月来,东日以津口为基,揽常化、临兴,鞭指姑州,沿河上溯,便该着上珧了。
上珧,赵长庚一时怅然。
他祖籍洪威,华北多灾多难的半岛上一个沿海卫城。五百年前大眀开国之君于此设卫,意图威震海疆;五百年后,也是在这里,卫城失守,大凊海军覆灭。自此四十余年,故土几度流离,如同他们这些颠沛于五湖四海的游民。赵长庚安稳的记忆从上珧开始,贯穿整个孩童时代,長河温柔的水汽酿就了这座城市,陶染了少年的文化与信仰,他视上珧为故乡,甚至每每忘了,自己身体里也流淌着黃水黃海的血脉。
所以当那一年,遮天蔽日的烟尘渐从印书局消散,他将幼弟启明从津口接出,安置于上珧,相信这座相对宁静开放的城市,数百年历史文化的积蕴,足以安抚少年心灵,树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价值与理想。然后他北上南下,为谋生,也为追随曾在这里找到的一点星光。可少年终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起航,就像那不经意间已满天飞起的纸鸢。到如今,竟连这样一片净土也岌岌可危。
赵长庚素来诟病俞秉信行事作风过于专断,可不得不承认那人有一句话到底没有说错:乱世之中,哪来的武陵桃源,真要到亡国灭族之际,别说八万里河山、四万万黎民,就是这三千年的历史文脉都将无以为系。然而毫无侥幸,上珧虽非军政重镇,却是西通夏口的门户,无论作为跳板还是以战养战,东日都没有理由绕过这块肥肉。
此时在中华的北方,东日第五师团正与政府第三集团军正胶着于故土西南,相隔黃水与長河广袤的中间地带,津常站消息滞后,也只听说那边打得异常惨烈。赵长庚背对灯光,注视着那面发黄的巨幅地图,心头已是一片透亮:“台南能守住吗?”没有回应,四下安静得仿佛只是他一人自言自语,而实际上,也根本不需要作答。
中华的土地,不存在守不守得住的问题,只有能守多久。台南拖一天,彭城便多一天喘息和准备的机会,而作为更后方的荥州,也就还是安全的。换句话说,这万里江山都是缓冲带,只看这场对峙中谁先被谁拖垮。中华在尽力求存,而东日却已野心勃勃地瞄准上珧,企图由此挺进長河中游,呼应华北战场。
“东日过不了荥州。”一片寂静中,俞秉信预言般沉声开口。赵长庚却不应话:“下午蔡公宣布安排,两日后迁校,沿河去夏口,再经铁路下华南,分三批,从理工医开始。”俞秉信深吸一口香烟,点头:“好事儿。”赵长庚沉默,吊灯响起一阵杂鸣,明暗急闪的转瞬,他再次出声问道:“我听说,半夏被捕了。”烟雾背后的面孔笑了,深浅难测:“两小时前,行啊,消息够快的!”
半夏是纸鸢向总站方向传递情报的联系人,星君既已撤出这条线路,按理不该再逾权打探。如今赵长庚问得光明正大,俞秉信似乎也无意追究,但背手踱开,接道:“良姜会取代半夏,新的联络方式我将亲自传达,只要纸鸢自己稳得住。”烟气犹自氤氲,四下没有声息,仿佛帘幕隔绝了所有感官,只余一盏孤灯高悬头顶,投下愈发泾渭分明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