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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Ⅳ 启明第二 ...


  •   中华二十七年,三月二十日,晚。

      东日军方第三次轰炸渝川的消息传至津口,一时间,街头巷尾尽被报童呼喊号外的声音充斥。七时,久川重义从南滩平安桥一带转回,走进位于广宁路上的向日新闻社,手中已然多了份墨香犹烈的《聿报》增印传单纸。

      自上月辛已日,东日陆军飞行第十二战队联合航空兵团第一飞行团,对中华政府迁都后的临时落脚点进行小规模试探性空袭至今,累计已有数百人丧命,上千房屋被毁——中华方面粗略统计的数据,从当地几份颇有发行量的报刊中便可初见端倪。

      不出意料,这些消息同样也将被军方收集,作为无数军事资讯中的一份,供军方高参们研究分析,并为接下来的战略性轰炸做准备。亦或者,被东日步兵二十三旅团会议室那面战争屏风画所遮蔽着的、三五个田野绿军装中,就有北井茂三的身影。

      但久川重义很清楚,这些信息已不是如他般在华东侨记者有资格获取的。军方及其被架空的天皇不需要他的臣民知道这么多,他们只需要那些或匍匐于泥土或安寝于绘羽的肉身,拿出血与火药,像遍布四岛的短暂绚烂后归于寂灭的樱花,狂热而纯粹地投入这场谓之神圣的战役。

      所有关于真实与理性的思考,都已经不重要了。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中华方面控诉人间惨剧的方块文字摇身一变,换做流畅华美的东日语言,为胜利锦上添花,歌功颂德。于是将会有更多人相继献身于这片祭坛,堆叠起的白骨也成为以供瞻仰的别致之美。

      多么荒诞呵,久川重义想。

      他是亲眼见过轰炸的人,中华二十一年,他看着饴色的飞机从平安桥北掠过,将六枚炸弹相继投入津口印书局,五层楼房成为空壳,烟尘蔽空,碎纸扬过周边数条街区。有一对夫妻死在里面,外衣残片就在门口烧焦的那棵老槐枝头挑着,破旗似的随风扬起——他们是印书局请来校勘古籍的学者,在东日战机的轰鸣中抢下百余册孤本。

      与灾难擦肩而过的人们围观着这场变故,叹息说:不值啊,书能比命重要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文人呆气吧,认准的东西,豁出命也要坚持。久川重义明白,在他们眼中,这些陈旧甚至于残败的卷帙,所代表的不仅仅是经史子集本身,那是文化,是历史,是中华数千年来延绵至今的不可复制的根系。

      可是文史终究没能救得了他们,他们也没能救得了文史。世情就如那一声暴响在耳边的厉喝,严酷而赤/裸:这是个枪膛决定一切的时代!

      绍御大袖下,拳骨隔着脆薄的纸页抵住茶色桌面,久川重义望向窗外,仿佛真能从那苍茫的夜幕上找到战机掠过的尾迹。然而仅片刻,他的目光便从天边敛回,越过窗台一排葱郁的盆栽,落在铺于桌面的报纸上。然后他伸开手,缓慢捋顺着那些压出的折痕,仿佛上古先民托捧起全氏族的图腾,恭谨近于惶恐。

      无人知道这一瞬涌上心头的悸动:窗边那盆花叶万年青,不见了——除却手中电台,这是他与站里唯一的人工联络方式。像他们这些人,身在东日重军覆盖下的沦陷区,每一次使用电台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若非必要,更多时候,消息就是在这些不经意的角落间流动的。

      作为链条上的一环,久川重义不知道盆栽那头是谁,那边也未必清楚他个人的存在——这恰恰是最安全的选择——老板的指示由彼方传递而来,而他只需要根据情势选择一个恰当的方式回应。极少数情况下,也可能有其他情报辗转藏进盆底,一旦出现,即说明对方小组遭遇重创,不得已打乱正常传递顺序。

      而今潜身数月,如后者般特殊的状况并未发生,却面对着一个更为滑稽的局面,久川重义笑不出来。谁不知道,月初以来,喜蛛暴露已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东日特侦处无孔不入,行动之果决,手段之狠辣,连已方作战部里的将官们都颇为诟病,中华督统局整个津常地下交通网更是保持静默。这种时候,按理不该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正因如此,他没有贸然撤下用作信标的盆栽,可未曾想到,他没做的事情有人替他做了。除此之外,屋内内一切正常,甚至连窗头余下的几盆绿植也都被极其均匀地摆放好。没有任何侥幸,久川重义明白,自己的身份正被人攥在手心,像七寸受制的蛇,甚至于每一口呼吸,都是对方饶的。

      无论那面是敌是友,无论盆中有没有夹藏消息,这样的失控就意味着绝对的危险。久川重义长久站立着,这时候报社鲜少有人,偌大的空间里寂静异常,充耳皆是气流在胸腔间震荡的回声。走廊中传来渐响的脚步声,行至门前,似有一瞬停顿,旋即便是刻意放轻的开门声:“久川桑,您在啊!”

      声音的主人立在门口,穿着件略显随意的棉麻质白茶着物,踩玄色鼻绪下駄,手里卷份号外小报,神色尴尬:“我在路上听说帝国飞行队重创中华战时首都,所以回来看看……”工作上的事情久川重义从不遮掩,之前带回的报纸就明摊在桌面,此际见其视线游移,目光闪烁,便知他打得什么算盘。

      眼下天道圣战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向日新闻社特别辟出专栏,宣扬天皇泽庇下帝国勇士的英武战绩。久川重义是这方面的特约记者,只要他愿意,现成的版面等着,但作为助手的田中留吉,却没有多少出头的空间。这次轰炸来得突然,预先没有泄露半点儿消息,又恰逢久川重义应邀参加东侨圈于晚间举办的宴会,若能抢在第一时间交付稿件,对田中留吉来说的确是个机遇。

      久川重义心中彻亮,却不点透,只如常说道:“我还有些事情,今晚不加班了,报道的事情就拜托留吉君上心。”说完便当真不再多看一眼,任由那份号外横在归放整齐的书桌上,仿佛这个可能让对方一跃成为正式记者的机缘,的确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门前田中留吉听得却是一愣,心中纳罕,咬不准这是洞悉一切有意成人之美,还是根本未曾察觉。或许也没什么区别:久川重义的兄长久川重仁是东日驻中华新闻社中最出色的记者,他自称为延续亡兄理想而来,却早在无形中继承了那人遗留的所有光环——一两篇紧贴时事的稿件于他无足轻重。

      田中留吉心想,这对兄弟其实并不相像。当初久川重仁带着他做新闻,无论怎样严谨稳重,处得久了,还是能觉察出那人里内燃有一团火焰,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感染力;可久川重义不同,他就一步步按部就班地走着,不逾规,不越矩,像把那些燃过的灰烬重新聚拢,揉以泥浆,每每温吞得让人无处着力。

      遇到这样宽容的上位者可算难得,但田中留吉也从来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小小的记者助手,他想超越站在他面前的人,就像想起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对失败的恐惧和征服的冲动积聚在胸腔中,混合成难以明说的悸动,让他无比清楚地看到,原来疯长在骨头里的怯懦与欲望,自己同样一个都不曾缺少。

      屋里灯光很亮,烙下个个泾渭分明的阴影,愈发显得窗外夜色迷蒙一片。久川重义已经转身向休息室走去。田中留吉放开攥在手中的小报,欣喜仍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斗志落空的失落,他看着窗边盆栽在报页上投下阴影,刹那间想起什么,冲那背影出声叫道:“久川桑!”

      久川重义在这一声后自然地站住脚步,稍稍转头递过目光,等着他将话补完。“今天您走后,有位女士来过,换走了窗台那盆万年青,说是清一先生之前同您说好的。”衣料的綷縩声归于沉寂,对面身形顿了一刻,平静地点头道:“我知道。”

      接替这个职位以来,久川重义已经逐渐习惯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从最微末的言语神色间攫取一切以供分析的信息,自然如同饮食行走。所以他很清楚,此时绝不能让田中留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异常,哪怕他十分确信,自己从来就不认识一位名叫清一的先生,也从来不曾与东日或中华的某位女士有过格外的交往。

      没有缘由的,久川重义想起那日长廊中扬起的荷绿,还有一度盘旋在脑海中的隐忧,老生。他几乎下意识地捻住胸腹间的羽织铜乳,金属纹络特有的冷硬触感爆炸般蔓延于指端,报社电话就在此时响起。田中留吉尽职地接过,片刻便将话筒转递给久川重义:“久川桑,是北井中佐。”

      电话中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带着电波起伏的噪响,正是北井茂三本人:“久川君,很抱歉这么晚打扰,实在是眼下出了些事情,需要你立刻过来一趟。”话音响罢,便只剩一片电流通过的稳定咝声,那边似乎异常安静,一时无从判断对方身在何处。

      久川重义已与北井茂三交往多次,深知此人在这方面一贯循规蹈矩,不逾礼数,哪怕先前石原次郎被特侦处扣留审查,也未见其冒昧至此。当下略一迟疑,擎着听筒不动声色地望向窗外:“北井桑客气了,需要我准备什么?”

      屋外夜色深沉,隐约可闻虫声窸窣。电波那头声音滞缓:“什么都不用,军部的人会去接你。”似为响应他的话语一般,窗口正对的半侧街角跟着亮起几道车灯,方向一转,便相继往报社正门驰去。久川重义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放下电话,看着对面重新安静下来的街道,吩咐道:“留吉君,麻烦你去看看,有人来了。”

      从向日报社大门到这间白日里都算得安静的办公屋,途径一段深长的走廊。田中留吉带着几名军装男子回来时,久川重义刚向壁上的大神画像拜过,循声望向门口。一照面的功夫,双方便已彼此打量过几遭:

      来者统共五人,具穿着配给东日步兵二十三旅团的军服,为首之人腰挂一件银把樱花纹饰阵太刀,虽未别军衔,但从着装备置上看,至少也与北井茂三齐平;至于社内二两人,一个穿银鼠色羽织袴,贴角带,显见是从某个宴会一类的场合上回来,另一个仅披麻制着物,更是日常随意穿着——两边消息倒是都扣上了。

      久川重义多次出入军营,未曾见过这几张面孔,但看几人打一进门就不准痕迹地据守住所有通向户外的选择,目光如鹰鹫般审视房间上下,更不时掠过窗边,心中已明白了九成,当下便道:“北井中佐刚与我通过电话,还请几位稍等,我换过衣物便来。”

      当前者扶正太刀,略微欠身鞠躬,也不报姓名,只简省地应道:“久川君客气了。”久川重义遂不多言,自向更衣室走去。说话的军官也未再出声,但向两侧使个眼色,余下四人中便有三个无声退出,往门外不知何处去了。

      久川重义与北井茂三交往,田中留吉素来是知晓的,从未见哪次有这般架势。此刻见周匝如此安静,一时也觉诧异,偷眼去看,却见对方亦端详着自己,稍许之后,竟出声问道:“田中君可听说过田中敏夫?”

      田中家并非本土名门,甚至在昌州藩内也籍籍无名。田中敏夫是本支次子,服役于素有“圣军之花”美誉的关左军精锐部队,三十岁上被授予少佐军衔,出任第十四旅团副联队长,已算家族内的俊杰。只是天不假年,昭和十年,中华关左人士对东日要员展开暗杀,田中敏夫为保护上官丧生,身后仅余一子。

      少年眼中露出惊诧的颜色:“您知道家父?”“他曾是我的部下。”军官颔首,其人轮廓峭厉,此刻背对光源,神情愈显肃穆,“田中君眉目颇似敏夫,难怪我来时便觉面善。”有闪念叩响心扉,田中留吉眸光顿亮,未待应答,却听隔间里再度响起门扇关合声,雪驮不轻不重地擦响,恰似平缓的呼吸。

      夜正深,窗外忽然起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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