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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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说他识得天理瞻得前后
搅得了日月千山懂得移星换斗
他原有睥睨天下的本领
却还总觉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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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
行者靠近前去，盯着妖猴头上的符咒看，那咒文他读不懂，却知道是这张纸封住了这只曾经睥睨天地的猴王。
这就是他自己。
他是火烧不尽水浇不灭的一抔热血，所到之处，草木重生。
石头心里不死不灭的欲望，正如人心里杂草丛生的野性，它们像是两首韵律大致相似的歌曲，偶然重合在一起。他应运而生，在人的口中说出来，便是逆行而上的黄金，在佛的口中说出来，便是虚妄之中的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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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时候，万家灯火都归于寂灭，天上的星辰终于得以亮出自己的光芒来，在那荒僻道路上，无尽夜色中，还有点点碎金，如同萤火一般跳跃的种子，在空中浮浮沉沉。
孙悟空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路边看着，那一点一滴的光，是凡人看不见的神力，它们流浪在人间，无可凭依，随风四处飘荡。
神都去了哪里？
神都去了人间。
孙悟空手一伸，便握住了面前一缕细细的神光，那缕光如同丝絮一般，在他掌心晃了晃，便钻入了他的身体里。
却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我已经老了。”他这样对八戒说，“而且，我本也不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一个偶得佛祖点拨，得了道的猴子。”
成佛之前我能做到的事情，现在也能做到。我不像那些天庭里的神仙，他们当神仙时能够做的事，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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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池的水已经干涸了。
通明殿里，金杯玉盏，龙肝凤髓，仍是那蟠桃会的盛大景象，唯独从里到外见不到一个神仙的影子，像是一场太过仓促的宴会，举行到了一半，客人纷纷退场。
行者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一步步走到了大殿最高处。
他已经是斗战胜佛，可以用尊贵的身份出席一场天宫的盛会，但他记得那时，最怀念的还是花果山里刚从泉水里捞出来的桃子，水淋淋的，冰凌凌的。
甜丝丝的。
行者转过身，通明殿在脚下消失了，他站在长安城尘土飞扬的城门外。
千军万马从身侧踏过。
有人在他耳边叹息。
那是唐僧。
行者心中一片宁静，他神色如常地站在唐僧身边，听见他说：“悟空，你想成为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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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里静悄悄的。
不管是妖还是人，每年的这几天，都是要回家的。
孙悟空去隔壁给狐狸精养的几盆花浇了水，细碎的光点落在那温室的花朵上，与水珠一同滚落。
曾与他打得难分难舍的天庭诸将，如今俱都陨落人世，过着平凡的日子，曾在他棒下求饶的妖怪，如今却和他在同一栋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千年前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如滚滚江水，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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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左手边的佛珠是白骨镶着红豆
右手上的经书里记载着半场战斗
那天风沙太大
他站在天上也看不清远处的傲来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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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佛的唐僧，和没成佛的唐僧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少了那西游路上每天跟在他身后鬼鬼祟祟，想要把他煮来吃的妖怪们罢了。
他们按下云头，穿过深陷于战乱里的长安，昔日繁华，转眼成为废墟。
人们哭喊的声音，因为痛苦而哀嚎的声音铺满了整条街，行者充耳不闻地走过去。
唐僧跟在他身后，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间破破烂烂的瓦房外，女子凄厉的叫声传了出来，她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行者转头看去，隔着紧闭的门窗，唐僧看不见屋内的情形，但行者的双目却无处不可至。
那女子死死抓着惊慌失措的医者，恳求道，大夫，请救救我的孩子。
医者一时无语，她又说道，请把我切开吧，把孩子给我。
鲜血顺着竹床往下流淌，他们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听着那个女人一生中最后的一段话。
她说求求你，杀了我吧，把我的孩子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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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
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
行者拈着那妖猴头顶的符咒，沉思了片刻。
是在这个瞬间，他才恍然大悟，所谓的躲，便是认命。人，或神，或妖，总是有命数在身，任你本领通天，亦是逃不脱“命”的制约，无法与这过于强大的存在对抗，便只能选择躲避。
若他命不该绝，又何苦要去躲呢？
他本来该死在一千五百年前。
那一天，判官手上的生死簿，白纸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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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成为人吗？
“当然不想。”行者毫不犹豫地答道，“人脆弱而渺小，不堪一击，为了不切实际的妄想，徒劳地相互争斗，至死不休。人真是一种无用的生物。”
唐僧若有所思地拈着佛珠，沉吟了片刻后道：“你说，这位女施主为何甘愿一死，也要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呢？”
行者闻言，纳闷道：“说的是……这是为什么呢？人都渴求长生，她却一心求死，再说她那肚里的骨肉就算生下来，在这战乱年代，孤零零一个孩子，想必也是活不长久的。不懂不懂！”
唐僧微微一笑，道：“这便是因你从未以人的身份活过，故而不懂得，人类所拥有的宝贵之物。”
“那是什么？”行者好奇道。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门内传出。
那哭声很快与门外奔跑的难民们的哭喊声交汇到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击着人们的耳膜。
唐僧就在这哭声里，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轻声问道：“悟空，若是你当初没有习得长生之法，没有在阴曹地府勾过那生死簿，你会否与那些妖怪一样，想要食我之肉，饮我之血？”
行者骇然，猛地倒退了几步，下意识伸手去摸额前，才想起来那金箍儿早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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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被鞭炮声吵醒，才想起来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他走到窗边去看，楼下已经铺满了零碎的爆竹朱衣，鲜红妖冶，像是暖春里花果山向阳的山坡上，那片野花上的血。
血？
孙悟空捂住了胸口。
那里像是忽然出现了一个会漏风的洞，烧得他头昏耳热，冷得他手脚冰凉。
——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
胡说，胡说，我早已跳出五行，超越三界，不伏你管了！
什么九幽十类？都把名勾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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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告诉我他最擅长的是翻筋斗
能翻过千百栋我家这样的小楼
可要是他真的这么厉害
为什么这十万八千里，都要徒步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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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神人鬼，又有什么不同呢？神本就是与天同寿的，不必肖想长生。若是神本领通天，却偏偏无法长生，你猜，会怎么样？”
行者答不出。
“我原也是看不清的，但身在万众所求之处，自然便看得清了。”唐僧道，“凡是无欲无求的，皆是本已有之。这些富有之人，却还笑那穷困者汲汲营营、姿态丑陋。”
“师父，你是说我对人的看法过于苛责？”
唐僧摇了摇头，道：“你与我不同。我来过人间，体验过人生。入过红尘的，无论是神是魔，都再难逃脱了。在你眼里，人是无用的生物，但这种生物所拥有的无用的情感，却是唯一不符天理的存在。没有法则可以约束它，也没有神力可以改变它。”
行者似懂非懂地说：“师父，我不也是不符天理的存在？”
“你……”唐僧复又思忖片刻，道，“你还需修行啊。在九霄之上，固然能领略佛法无边，但在人世间独行，方能感悟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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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了唐僧肉，也并不会长生不老。
就像心比天高的孙悟空，其实也并没有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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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八戒打来电话，大呼小叫着，“师兄你快看窗外啊——”
“我看见了。”孙悟空将手指贴在玻璃窗上，轻声回答。
细碎的光点落在眼前，组成一片金灿灿的水流在窗户上闪耀，细细看去，竟是一行小字：
诸神听命，悉皆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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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的手掌放在那符咒上停留了许久，又放了下来。
天地间充满了消散的神力，它们无主可归，只能这样不上不下地留在人世，正如他们一样。
花果山荒废了。
他想挖出自己的心脏瞧一瞧，但将手伸进胸膛里的那一刻才发现，他是没有心的。
他可以一把毫毛变出满山遍野的猴子来，也可以圣手一挥将这里变回山清水秀的模样，但他没有。
天地可变，神鬼可变，世间万物有兴衰，唯他的能力不增不减，每每转身回望，只有自己的倒影而已。若说天行有常，他，便是那个“常”。
因为千万年来，也只有他这么一只成了佛的猴子罢了。
机缘造化，孑然一身。
狐狸精说，活在人间，便该按着人间的规矩来。
可看看他如今，有了人的样子，却没有人的心。
连一颗石头做的心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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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说他本是荒山野岭里一只妖猴
偶然得了高人点拨才可四海遨游
我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说，他想与我再走一次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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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走在时间里。
时间无处不在，黏糊糊的，沉甸甸的，压着他的脚步，但他却走得轻松。
他走过锦绣长安，穿越三十六条花柳巷，路过七十二座管弦楼。昔日人来人往的通天衢上杂草丛生，金銮殿外凤车龙辇都被虫蚁蛀空，破败的王宫里墙漆剥落，再也看不出半点威仪盛世的模样。
帝王们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嘈嘈切切如丝竹声响，他们反反复复地说，求菩萨保佑我世代江山稳固。
行者站住了，他停在一座低矮的居民楼前面，脚下踩着满地的爆竹碎屑，鲜红夺目。
楼下种着的松树被寒风吹了一夜，枝头俱都转向东面，整齐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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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收回了手，山洞里的灯盏接连熄灭了，他的身影连着那巨大的妖猴一起隐没在黑暗里，山野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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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孙哥辞职啦？”小陈边喊着边往办公室里跑，到了近前一看，孙悟空的座位上果然已经空空荡荡。
她有些郁闷地问：“孙哥什么时候辞职的呢？为什么要辞职？”
周围的同事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街心广场边，热闹的小吃街上，面馆的老板娘正信誓旦旦地对邻家商铺老板讲着，昨夜她是如何看到天边飞过了一只白马的身影。
与此同时，狐狸精欣赏了一番阳台上娇艳欲滴的花朵，从那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来。
而猪八戒坐在车里，目送着背着书包跑进校门女儿，不禁露出个微笑来。
师兄说的不错。他想。但凡踏入人世的神仙，便再难回去了。
管他什么回归本位？这里便是本位了。他驱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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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西游路重新走一遍，也不会有什么新的结局。”行者如是说道，“可是，不走的话，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手里牵着匹白马，白马上坐着个小孩。
小孩剃着光头，赤着双脚，两条腿晃来晃去，口中唱着：“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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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不知我一直在等候
我已在此徘徊了五百个春秋
算来
正好是他曾在五指山下的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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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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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听着那歌声，摇了摇头，心想，在人间活了这么久，若是他有心，累也累死了，到头来，却还要再跑一趟，却不知路上还会遇上什么人，碰上什么事。
在这人间修行，说得容易！
但是——罢了。
他叹了口气，道：“谁让我是孙悟空呢。”
马背上的小孩歌声不停，却是越来越嘹亮，那声音穿越了山林，直达天际。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