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斛斯扇

1、第 1 章

　　1
　　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翻过了山
　　趟过了河流
　　风尘仆仆地
　　带着一包裹的云朵

　　2
　　桌椅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间或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人很快就走光了，只剩下孙悟空一个人蹲在地上默默收拾着满地狼藉。
　　原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报告被主管一气之下摔了个天女散花，惨白惨白的纸张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映着偌大会议室里惨白惨白的灯光。
　　落地窗被擦得锃亮，反射出孙悟空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有点悲凉。
　　他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镇定自若地将报告一页页收回去整理好，便默默退出了会议室，顺手关上了灯。
　　黑黢黢的写字楼，还有一个黑黢黢的夜空。
　　今天又是他最后一个离开公司。

　　3
　　八戒打来电话约他出来喝酒，背景音是孩子哭闹的声音和一个尖细女高音，她在那边怒吼着“朱悟能你丫再不滚过来冲奶粉我就把你儿子从十八楼扔下去！”
　　猪八戒掏掏耳朵，“切”了一声，继续淡定地对着电话里说：“败家娘们，就知道威胁我，俺老猪的儿子，从区区十八楼掉下去就会死么？愚蠢的人类。”
　　孙悟空说：“报告还没写完，我先挂了。”
　　“别呀！”八戒忙道，“刚才跟你说的饭店，记住了么？新开的，我怕你找不着路，要不我去接……”
　　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朱悟能！你死在那了么？告诉你，这个月的酒钱没有了，我叫你再出去鬼混！”
　　“哎呀，这女人……”八戒的声音立刻弱了下去，他捂着话筒说，“师兄，明儿见！我挂了。”
　　啪嗒。

　　4
　　孙悟空一向独来独往，没什么交心的朋友，这也许是因为他的长相看起来有点凶，也或者，是因为他寡言少语，也不怎么接得上别人的话茬。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没什么兴趣爱好，工作以外的生活简直乏善可陈，让别人连点可探索的余地都没有。
　　临下班的时候，邻座的小陈路过他旁边，顺口问道：“孙哥，快过年了，今年回老家不？”
　　这姑娘大概是公司里为数不多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人了。
　　孙悟空缓缓地摇了摇头。
　　“哎，这样啊。”小陈颇为遗憾地说道，又很快开心起来，道，“我明天就要请假啦，回家路太远，提前给你拜年哦。”
　　孙悟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口，跟着来找自己的小姐妹一道离开了。
　　办公室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关闭。
　　他已经没有老家了。

　　5
　　孙悟空慢腾腾地跟着地铁里的人流往前走，今天他难得准时下班，不出意外地赶上了地铁的晚高峰。
　　一千多年的漫长时光，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如今的他，不过是都市人潮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头发梳得整齐而严肃，带着薄薄的金丝眼镜，拎着棕黑色的公文包，每天被主管劈头盖脸地训，然后唯唯诺诺地将一天的工作成果推翻重新来过。
　　八戒前些年炒股发迹，现如今成了大老板，家中儿女双全，还有个顶厉害的朱夫人。而沙僧前些年去了南方，听说最近在做着物流运输的行当，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而那八部天龙马，现还盘踞在当初的擎天华表柱上。神界式微这么多年来，神仙们都下了凡，神兽却大多仍待在原位，却不知它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
　　想来，应该是没有变样的。
　　只是，没有人知道唐僧去了哪里。

　　6
　　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眉头紧皱
　　满脸的忧愁
　　我听说神仙都是本领通天
　　为什么他看起来却一无所有

　　7
　　八戒自从当了老板之后，办事也是越来越靠谱了，孙悟空一进门便见到了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小助理。
　　八戒的助理引着他到了订好的包间便离开了，房间里只有八戒一个人，一见他，笑眯眯地便迎了上来。
　　茶香气氤氲，孙悟空眯起眼去看坐在对面的人。
　　这些年八戒有些发福，倒是看起来几分肖似当年的猪刚鬣。
　　二千钉锤砸在身上，皮开肉绽，他一头栽下九霄云雾，与那皎洁明月相去不知几千万里。
　　“师兄，你怎么还在那劳人的公司卖命？早就劝你到我这里来，你偏不听！”
　　八戒殷殷举杯，眉眼里俱是关切。
　　孙悟空摇了摇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8
　　行者在黑暗中独自走了许久，也许有几个时辰，也许有几年了，前方始终有一抹微光若隐若现，看起来伸手便能触摸，却是走了这么远也还没到。
　　那光忽远忽近地逗着他，有心戏耍一般，行者毫无所觉，自顾自地走着。
　　忽然，光灭了。
　　行者的脚步未停，忽见面前有幽绿的萤火一闪，化作两簇，轻盈地浮上半空，一左一右地飘着，而虚空中传来一道声音，沉闷似擂鼓，又震响如天雷。
　　那声音道：“上仙留步，幽冥禁地，不可擅入。”
　　行者脚步一顿，道：“地藏王，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来者何人？”
　　“孙悟空。”
　　“原来是大圣。我却已不是地藏王了，无力为大圣效劳。”
　　“我来找人。”
　　“不知大圣要找的是谁？”
　　“唐僧玄奘。”

　　9
　　八戒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扒拉着他的肩膀：“我说师兄，虽然如今神界式微，但多少还是可以依靠神力谋个生计，瞧我做生意的本钱，还不是靠变戏法攒出来的。你当年本领通天，怎甘心在这种小公司立足？”
　　这样类似的话，沙僧也说过。
　　不止他们说过，很多神仙都说过。
　　但是孙悟空能说些什么呢？
　　他垂下眼，道：“我已经老了。”
　　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10
　　孙悟空暂时租住的地方靠近市区边缘，是一个老式小区，白天里安静得很，到了夜间，就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扰人清听。
　　这里住着许多化为人形行走世间的妖怪。
　　这本是个巧合，妖怪天性喜居天地灵性极盛的地方，一旦出现便是成群结队，这不足为怪，孙悟空却是无意间选中了这一块地方。
　　小妖们见了他都唯唯诺诺，只有他邻居那只狐狸精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问他，大圣怎愿屈居于此？
　　孙悟空反问，那我该居于何处？
　　狐狸精笑了，一双狭长的眼睛伶俐地转了转，道，吾等乃是妖魔，群居之地，便是污秽之处，怎么敢辱了上仙清名。
　　孙悟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不知这些神啊妖啊人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忘了，他原本也不过是花果山一只妖猴而已。

　　11
　　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天边的夕阳落了
　　神仙还在山前的路上走啊走
　　我问神仙，你要去什么地方
　　他停下脚步，久久不曾开口

　　12
　　他本是一块石头，后来却竟然学会了说话，又开始行走。
　　在山里头玩得厌了，又去学了长生之法，变化之术，逐渐变得目高于顶，闯过阴曹地府，闹上了九霄天庭。
　　但最开始，只是那群与他一样顽劣的猴儿说道，哪个有本事的进去探探这水的源头，我等便拜它为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进去！我进去！”

　　13
　　行者依然在一片漆黑中走着，耳边有断断续续的水滴声。
　　前面先是有一点光，这光越来越大，到了近前，豁然开朗，如同从天际撕开一道口子般，里面便是无穷无尽的浩瀚天地。
　　行者纵身跳入，不过片刻，却已到了底。
　　又往前走了一段，周围的云雾缭绕逐渐散开，道路两旁数不清的灯盏一一亮起，炽热的火焰照亮了这一方幽暗山洞。
　　这山洞宽可两丈许，向后看，望不见尽头，光亦是照不到洞顶，不知通往何方。
　　而他眼前，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形随着那亮起的灯火清晰了起来。
　　他走到那身影脚下，身高却还不及那人十分之一。
　　不，这样的庞然大物，怎么会是人，这显然是个妖物。
　　这身形巨大的妖物，被数十道从两边岩壁内伸出的铁链紧紧缚住动弹不得，皮毛夹杂着血污粘在一起，从下往上看，那破旧不堪的藕丝步云履，几乎掉光了甲片的黄金锁子甲……
　　行者仰起头，看着那双眼紧闭的妖猴。
　　他的神情隐没在妖猴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清。

　　14
　　孙悟空掏出钥匙开门，老式防盗门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旁边那一户的门随即打开了，狐狸精从里面探出个头来，打招呼道：“大圣。”
　　她化了人形，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浑身都散发着天然无害的气息。
　　孙悟空转头看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来：“你这道行精进得倒快。”
　　狐狸精笑笑：“大圣，年关将至，我们都要回山里去呢，你若是不走，这些天帮我浇浇花可好？”
　　孙悟空说：“施个法术便好，何必麻烦？”
　　说罢，他便开了门要进去，却听狐狸精在身后道：“大圣，如今你我既是活在人间，便该按照人间的规矩，人间的花需要清水，而不是妖法。”
　　孙悟空的脚步顿了一顿，道：“钥匙留下吧。”

　　15
　　我已与天同寿，百病不侵……我又有何忧，又有何惧？
　　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
　　“师父……？”
　　孙悟空迟疑地喊出口来，这才发觉周围热得厉害，而他不知何时又脱了人身，变回那妖猴模样，此时浑身上下的毫毛都在炙热的空气里飘荡，似要燃烧起来一般……
　　他双目圆睁，仿佛漂在水中无所凭依，头顶上，脚底下，目之所及，满眼都是赤红的火焰。
　　火光融着他，他也化在火中，他像是成为了燃料的一部分，熊熊燃烧着。
　　或许，这千年万年，也都是他在蕴含万千变化的八卦炉里做的一场大梦。
　　从未醒来过。
　　火焰之外，不知是谁的声音在问他，那声音像是身在雷音寺的如来，像是守在丹炉外的太上老君，也像是不知身在何方的唐僧。
　　“如果有机会重走一遍西游路，你有信心换回一个更好的结局吗？”

　　16
　　有神仙经过我家门口
　　他终于低下头来看我
　　眼神温柔
　　轻声问我说
　　五百年前的记忆，你还有没有

　　17
　　孙悟空猛地惊醒过来，他出了一身冷汗，久久不能回神。
　　床头的闹钟还在拼命地响，他一抬手，按掉了那恼人的噪音。
　　这个梦做得久了，就总是分不清哪里才是现实。究竟这风雨飘摇的人世是那个八卦炉里的妖猴做的一场梦，还是那炽热火焰只是以凡人的身份活着的孙悟空做的一场梦？
　　他爬起来看了看时间，该出门上班了。

　　18
　　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
　　行者足尖一点，便跳将起来，直跃到与那妖猴头颅平齐的地方，静静地浮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怪物。
　　妖猴的身上遍体鳞伤，铁链穿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那血本是不会干的。
　　这猴子是不会死的。
　　地面上发着幽光的灯盏中，火舌忽然窜起了半尺高，照亮了石洞边歪倒着的石碣，那石碣不知年岁几何，已是断裂成几块，上面刻得字业已斑驳不堪。
　　但定睛看去，前面三字却还隐约可辨，刻的是“花果山”。

　　19
　　“唐僧玄奘？大圣，我这幽冥地府怎么收得起堂堂旃檀功德佛呢？莫要与我开玩笑。”
　　行者道：“你却说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声音叹道：“既是成佛，又怎会死呢？”
　　“那么，这天界诸多神仙，又怎会堕入凡尘呢？”
　　“大圣，天行有常，这不是你我能勘破的。”
　　“好，好一个天行有常。”行者冷笑了一声，“那我偏要看看，这‘天’又是何物！”
　　他单手向前一推，在空中结了个佛印，口中念道：“破！”
　　金色的梵文自他手中花朵般绽放，霎时间光芒大盛，周遭黑暗尽皆褪去，幽暗的鬼火一闪便消弭于无形，天地之间，一片清明。
　　他脚下踩的原来是通明殿外的白玉阶梯。

　　20
　　这个热闹的城市会在除夕之前变得空空荡荡，往常街头的喧嚷情形不复存在。
　　寂静深夜里，潮湿阴冷的街心广场边，那本来日日人声鼎沸的小吃街，现在只有一家面馆还开着。
　　老板娘靠在柜台边看着店里唯一一台破旧的电视，孙悟空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
　　电视里在放一部老片，拥有异能的英雄上天入地，万箭穿心，只为了拯救一个话都说不完全的小女孩。
　　老板娘看得津津有味，孙悟空把钱放在空碗旁边，悄悄起身离去，踏出门外的时候，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一个人能够上天入地的时候，他便不再能被称为人。
　　同样的，他也不再能够看到任何一个人。
　　毕竟他们太弱小了，比起这满天星辰，比起那日月山河，都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他是没有时间去在意人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