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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调酒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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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是晚上营业的灵魂医院。
坐在THEN BAR 深灰色天鹅绒椅里,身体散漫放松,意识放任自流,懒洋洋地天马行空的时候,陆小凤莫名地想到了这句话。
很久以前,某次志愿者行动后,他带着花满楼去了医院,看到门诊药房的姑娘一脸惊讶,才知道花满楼正在这个医院实习。这个新交的朋友不仅在读那一直被金融系的学生奚落为寄人篱下的药学专业,还是这所有名的私立医院的院长公子。
那天晚上,站在门诊部的玻璃走廊里,看外面灯火闪烁如迷幻星子,城市的冬夜再如何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也无法触手生温。天已黑,灯正亮,他不知道花满楼能不能看得见。不仅如此,除了名字,自己对他似是一无所知。有家境有残疾的他为何要选择这个方向?
“你会不会画画?听说要辨认植物,还要画出来。”陆小凤随意挑了个话题,医院特有的气味在走廊处不太明显,倒是那些来往于计价缴费、药房和注射室的匆匆脚步提醒着所在之地的特殊性。医院往往与病痛苦楚连在一起,让人抗拒亲近。
“会。天然药物学还要画植物细胞。”花满楼微微笑着说,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个无聊的问题。
“听说还要解剖兔子和小白鼠。”陆小凤挑了挑眉,脑海中自动浮现初中生物课时解剖青蛙的片段。
“对。做完实验就送去厨房加工。”花满楼面不改色,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原来这就是你们对金融系在饭堂里抛书包的报复。”陆小凤失笑,看来兄弟们平日都吃了暗亏。
那夜情景历历在目。时至今日陆小凤依然记得当时花满楼面向着住院部的通明灯火悠悠地说,他会考研读药剂学,将来研制治愈或减轻病痛的药物。他说这话时平静温和,神色再自然不过。毫无道理的,陆小凤就是能笃信他不是出于父业传承或就业理想,仅仅是一种民生关怀。所以当工作后花满楼说在THEN BAR有一份调酒师的兼职时,陆小凤居然毫不意外。
如果说药物,无论是方剂还是制剂,是生理病痛的治疗物,那么鸡尾酒,无论基酒是白兰地还是威士忌,就是慰藉心灵的辅助品。
酒吧里的酒,对客人来说或许是具有神奇作用的药物。迷茫时,疲惫时,纵情时,推开酒吧的那扇门,就能获得提神或宣泄。而那个把酒吧里所有酒的味道牢记在心的调酒师,或沿用传统或随机应变地调出无数款不同酒精浓度、色泽、温度和饮法的鸡尾酒,让客人借酒行乐或借酒疗伤。
陆小凤亲眼看过一个满脸愁容的女子按照花满楼教她的方法,用剑叉把红樱桃插入酒中再拉起,可可酒上那层薄薄的植物性鲜奶油受到圆形物体的撩动竟然漾出像嘴唇般开合的纹理,仿佛是天使的唇印。一杯Angel Kiss,意想不到的趣味。女子惊讶之余不禁展颜,飞扬的神采瞬间掩盖了眉间的忧色。吧台后那个年轻男子,弱光下无法清晰视物的双眼也仿佛蕴藏着和风般的笑意,烟色酒气里竟有着水浸似的温润清澈。一时之间狭窄封闭的吧台似有春光流泻,仿佛每一瓶酒每一个杯都拥有了鲜活的灵魂,在烦嚣中无声地等待魔法降临,化身为最适合的活色生香,润泽人心。
那一刻,陆小凤怦然心动。如其说为鸡尾酒的魔力而侧目,不如说为那个施展魔法的调酒师而动容。
陷入回忆中陆小凤突然被重重的拍案声惊醒。吧台边从来不乏喝醉了发酒疯的人。一般来说女性反差更大,平日里端庄雅致,借了酒意情感就无需压抑得以磅礴宣泄。
自律与放肆在理论上的对峙本是水火不容壁垒分明,但在酒精的分化下那屏障简直不堪一击有如虚设。
花满楼左手轻巧地抽走那个几乎阵亡的老式酒杯,右手抹布扫过吧台上残余的酒液转眼不留痕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他应对起来驾轻就熟。就好像刚才他早有预感,知道要用手感沉实的岩石杯而不是身形曼妙的香槟杯,后者体质孱弱命薄如纸不小心轻轻一磕就粉身碎骨,哪里经得起这力劈华山般势如破竹的重重一拍。
给情绪失控的客人递上一块温热的毛巾,花满楼静静地站在吧台内,自始至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与关注。每一种失常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悲伤。有时除了胡闹发脾气和对陌生人诉说外,无法排解。
用毛巾掩面的女子哽咽着说很后悔,后悔大学时忙着找工作,忽略了和他共处的有限时光。毕业后一个留在城市,一个回去老家。原以为感情细水长流,天各一方也无妨,谁知道飞来横祸,天人永隔。当年为着面试而失约,如今那个在学校后山苹果树下看日落的约定已成为终生不能弥补的遗憾。
女子低低地抽噎着,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突然眼前火苗闪动,听到细微的打火声。她有些愕然,抬头看见年轻的调酒师点燃了葡萄酒杯里的液体,清澈的玻璃里蓝色的火焰淡淡地颤动。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空气里不止是香水或其他酒味。香甜芬芳的苹果气息骤然而生,轻快清新地越过酒吧里各种气味飘游而来,瞬间俘虏感观。
花满楼把酒杯放在客人旁边,又拿出一个直杯,倒进清水,然后加入几滴牛奶。趁着白色的牛奶在清水中无声淡化的时候,他拿开了吧台角落一个台灯的灯罩,再把那杯水乳交融推到客人面前,示意她透过杯子看灯泡。
暖光灯泡在杯子后呈现橙红的光华,仿佛是天边那轮清晰又虚幻的落日。
苹果的香味,落日的华美,记忆中那段年轻的青葱岁月。女子的视线又再模糊起来。她低头尝了一口,毫无味道。遗憾的苦涩,不是一杯水所能稀释的。她需要烈焰般的刺激以掩盖或驱散内心的苦楚。
一个老式酒杯被推到面前。昏暗的灯光下层次分明,悬浮在上方的奶油厚实地过滤了光线,下面的酒液显得深邃莫测。她愣了一会,下意识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浓郁的奶味,咖啡的香度,还有烈焰般的刺激的口感。
伏特加。这是以伏特加和咖啡利口酒调制的White Russian。
她狐疑地看着吧台内那个温和的调酒师,他怎么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花满楼神态自若地说道:“今天是本店的Ladies’ Night。特饮是White Russian。每一位光临的女士都可以免费获赠一杯特饮。”
她释然了,安心地品尝着意外又贴心的赠品。
“伏特加在俄语里是‘生命之水’的意思。”花满楼似是漫不经心地和客人聊天。
或许是得到酒精的慰藉,她有了点精神,好奇地问什么是生命之水。
“传说是酿造者在酿酒的时候诚心祈祷,希望大家能尽量享受喝酒的时光,离开酒吧的时候能比进来时稍微幸福一些;希望为失落的人增添勇气去面对世间的残酷;希望酒能够恢复精神甚至复苏灵魂从而创造幸福。因为祷告与生命联系在一起,所以叫生命之水。”花满楼笑笑,说道:“其实我们调酒师相信所有的酒都是生命之水。”
吧台角落的那个没有灯罩的圆形灯泡在鸡尾酒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仿佛是海洋深处厚重云层里霞光,蕴藏着喷薄而出的红日。她其实没有全醉。她突然有些恍然。
眼眶又有些发热了,她连忙低头装作喝酒。泪珠滴在奶油里,无声无息,丰富了那杯酒的味道。
花满楼微微一笑,转头招呼别的客人。客人心情不好,享受不到酒的快乐,也是调酒师的责任。虽然能为客人而做的很有限,但至少能鼓励一下。
一直留意着吧台动静的陆小凤目光一暖,神色也温柔起来。他打个响指,招来了Waiter。
对于像陆小凤这样的常客,Waiter自然很熟悉。所以当看见托盘上的现金明显多于平常时,Waiter并没有窃喜地认为是小费。职业习惯让他保持适度的沉默,稍作停顿等待客人另作解释。
陆小凤眼里有赞赏之意,朝着吧台方向抬了抬下颚,“算上那杯白俄和单份苹果白兰地。”他淡淡地说道。极少有酒吧会把周六这种最旺场的日子定为Ladies’ Night。THEN BAR更从来没有提供免费饮料的先例。惊喜需要成本,发泄也有代价。物质社会里温情似是某种童话。
鸡尾酒碟里的液体光华流转,如漂亮悦目的红宝石。一口下去,轻柔细腻,既有酒的醇香,又有葡萄的甘甜。完美丰富的味道。Bartender,陆小凤最爱的鸡尾酒。
把几种口感微妙直接喝就很好的酒混合是一件冒险的事情。酒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调酒师常常在做一些看起来多余的事情。抱着为快乐的客人助兴,为孤寂的客人消闷,为悲痛的客人疗伤的念头,调酒师一次又一次地将本来已经很好喝的酒混合起来,创造无限多款鸡尾酒。吧台内有了善意,bar加上tender,都市里温情就不只是童话。
就像看着吧台内那人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调酒勺,用中指和无名指施力转动;食指和中指夹着量杯娴熟地转换两头灵活使用;两手晃动摇杯使空气与液体混合时侧耳倾听杯内不同密度的酒液如何达到美妙的平衡……男人在工作台上认真专注的举止尤其性感迷人。能够坐在这里欣赏爱人的性感动静和丰富神情,陆小凤觉得遍体舒泰,温情无限仿如置身童话。
但现在,陆小凤只想把那个制造落日的男人带回家延续童话。
被人挟持走在回家的路上,花满楼有些无奈。周六是最忙碌的时候,提前离场是没有职业道德的行径。
陆小凤带着对方避过市政道路施工的障碍。这段路灯光不足,他一度反对花满楼做这份兼职。最后以每次接下班为交换条件,换来现在的形影相随。莫名其妙地,自从两人在一起后,他不再怕黑,但花满楼却越来越不适应弱光了。拉着对方因为整晚接触冰块金属和玻璃等物品而过于冰凉的手,陆小凤有些感叹天意。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追究某件重要的事情,“没想到你这么会哄女人啊……”
花满楼失笑,难怪会反常,原来如此。“比起你我还差得远呢。”他轻笑着说道,眉眼温柔生动,如酒如风,“这种事情是说不明白的。”
陆小凤挑了挑眉,觉得自己貌似提了个无聊问题。他耸耸肩,决定回家后让对方好好哄哄自己。或者,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