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岁月》Fish L

3、志愿者

　　新年开始，就接二连三地来了下马威。陆小凤一下子就闲了下来。

　　先是天气，北方来的冷空气与西方来的暖湿气流在中部南部邂逅，纠缠不清的结晶就是严重的降雪降雨。罕见的持续的低温天气，天天都能呵气成霜，毫无应对冰雪经验的南方一下子人仰马翻，列车停运飞机停航，交通竟像是瘫痪了一般。没有暖气的宿舍里，想走而走不掉的人哀号连连。床底下前两天换下的衣服没法洗，外面的晾了一个星期都没干。

　　然后美国次级按贷危机又来凑热闹，美市大幅下跌，连累全球股市深挫，中国无可避免地受到牵连，沪指一路探底，跌穿牛熊分界线。过去受牛市惠泽而风光无限的基金公司纷纷推出债券型基金和定投服务以挽留人心，但基民节前赎回的愿望依然十分强烈，仿佛一下就对后市失去了信心。美联储为了救市减息75个基点，又连累人民币汇率再创新高，出口业务雪上加霜。美国经济打个喷嚏，金融机构和外贸企业都首当其冲地被喷了一脸星子。招聘计划和项目活动雪藏起来，祸及一众金融系和经管系的应届生。准备好的简历练习好的腹稿熨烫好的衣服都派不上用场，没根没底的等待比天气更让人心寒。

　　再来今年推行“两税合一”新政策和新《劳动法》，使那些“低成本低利润”运作的港商台商投资企业都赶在过年前结业。释放出来的劳动力让城市里的交通显得不堪负荷，冷雨低温天气又打击了人们购物的热情。本该是红红火火迎接春节的时候，因为这种非常态的现象而显得局促紧张，兼职工作前所未有的稀少。

　　没法出去旅游，也没有工作可忙，睡了几个痛快觉后，陆小凤很高兴地接到了任务。第二天6点起床，穿上加厚耐脏的牛仔裤和保暖防雨的高帮鞋，要帮助别人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再套上浅绿色的风衣，那是志愿者协会的制服，陆小凤已经穿了三年。清晨的地铁空荡荡，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人从各站陆续上车，对望之间相视而笑。这些时候不需要熟稔也不需要语言。

　　7点在火车站集合，会长讲解情况后分派任务。看了看在寒风中发抖的MM们，陆小凤和其他男生自动请缨负责广场外的疏导工作，让MM们尽量留在室内。义工也是普通人，受到帅气好心的GG照顾，领情之余，MM们也会在碰头的时候私语几句“那个眼睛发亮笑起来有酒窝的男生最可爱”。

　　火车站外，是难以想象的密密麻麻。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面对这样一群庞大特殊的群体时，陆小凤还是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抽进去的那口气里，清冷之余，似是夹杂了某种独特的属于这群人的气味。触目所及，是焦虑、疲惫、不解和执着；是拥挤、累赘、无序和脏乱。因为风雪严重而停发了大部分列车，导致出现十几万人的滞留，寒风冷雨中露天枯等一个未知的结果，这种滋味绝对不好受。回家的愿望因天灾而渺茫，那个“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信念又因十几万人的聚集而显得悲凉。绝望中的这种悲凉所孕育出来的力量难以理喻难以控制，屡屡冲垮2400名警力所控制的围栏。安抚情绪、疏导旅客、指引方向成了应对天灾之余的重要任务，志愿者协会从现在开始就负起了这个担子。

　　此时的西广场，经过了又一夜等待的旅客面对依旧无望的结果和重新下起的毛毛雨，耐性似是完全消失，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少数人情绪激动地开始推挤，骨牌效应地带动了周围的人。前面不知情的人被后面同样不明所以的人不断推进挤压，只能顺势而行，推动面前用作区域划分的围栏。围栏外，是城市的交通主干道。缺口一旦形成，后果不堪设想。警力马上围补，抵挡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志愿者不需要负责保安工作。在通道的另一面，陆小凤看到一个女子因为要护着怀里的孩子无力抵御身后的压力而渐渐被推到最前面，眼看着就要和金属围栏来个激情拥吻。她不得不把孩子高高举起，惊吓的神情与周围盲目的面孔相比渺小无助。陆小凤右手用力一撑，翻身过了围栏，冲到她的面前，隔栏伸手抱过了那个孩子。做母亲的两手一空，看着陆小凤把孩子抱进怀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又涌来新一波的冲击。陆小凤对她笑了笑，“对不起”，然后将孩子举高，在小屁股上拧了一下。

　　“哇哇~~哇哇~~”稚嫩的喊声清脆响亮，张大的小嘴紧闭的眼睛无不在用力宣泄着。陆小凤看着那两只缩在衣袖里的小手有力地张舞，暗暗赞叹这个看起来不到一岁的娃娃似是有着比大人还强韧的生命力。不懂世事就不受煎熬，还是做孩子好。

　　孩子的喊声让躁动的人群有了片刻的安静，母亲的哭声让同样为人父母的多少有点感同身受。有人抱紧自己的孩子，有人想起远方的亲人。有呜咽声，有咒骂声，但总算是没有再推进。警方暂时缓了口气，陆小凤一边拍着孩子安抚，一边叮嘱做母亲的要多加小心。女子感激地接过娃娃，有些愤慨有些无奈地问：“是不是我们坐的火车坏了？火车坏了需要修两天吗？”

　　陆小凤当场无言而对。这些在寒风冷雨中露宿了两天的人们，竟然不知道火车停开的真正原因。火车坏了可以修，天灾来了如何救？

　　在接下来的处理疏导工作、派发指引传单的时候，陆小凤都遇到类似的问话，那位年轻母亲的神态语气和眼前各式焦虑疑惑的面孔重叠，挥之不去。易地而处，火车站的广播里的确接收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电子告示板也由于情况不明朗而无法打出旅客希望看到的字样，负责前线保安的警方更无法提供关于交通状况的明确答复。进不得，退不行，城市中央这个庞大的群体竟有些被困孤岛的意味。

　　中午1点半，最后一批志愿者进去室内吃饭。捧着还有些温热的饭盒，陆小凤笑着向安排午饭的女生道谢。室内温度也高不到哪里去，人家把取暖用的热水袋给垫着，饭盒才没有冷掉。围在一起吃饭的男生交换了上午在户外的见闻，纷纷感叹能为那些旅客做的事情实在太少。有的说要去拉赞助，有的说干脆摆摊卖热食，有的说不用卖热食了，就是批发方便面饼干和水回来不涨价地卖人家都很高兴了。坐地起价的商家跟趁火打劫没两样。外面的旅客很多是外来务工人员，赚的钱本来就不多，有些安全起见的早就汇款回家了，身上带的钱都很有限，哪里经得起等待的消耗和商家的勒索啊。

　　根据上头的调度，下午的工作是引导旅客到车站附近的展馆歇息。看起来，通车是暂时没指望了。说是上头命令安置的展馆，其实也没有全部开放。展馆平时是外租给展览公司使用的，管理处本来就没有配备太多的人员，再加上春节，能回家的都走了，更没有多少人员留驻。地方太大，人手有限，开放出来的只有1楼的1到5号展馆。虽然面积不到一半，但政府通报了各大电厂的电媒存量已经接近警戒线，呼吁全民节约用电，所以馆内的空调全部不能开。净空二十米的展馆并没有因为人气汇集而温暖了多少。有些人觉得总算是有了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而安静下来，有些人却担心看不到告示听不到广播会错过列车宁愿返回广场露天等待，展馆里嘈杂混乱。还没有安定下来，号召退票的文件也下达了。车票是回家的唯一依据，更别说很多人曾经几天几夜通宵达旦地排队很多人花了几倍价格才买得到，如何能放弃？群情又激动起来。

　　陆小凤拉住一个想让孩子就地便溺的男人，指示了洗手间的方向后，回头看看馆里席地而坐的人，又看看馆外露天站着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个人的力量实在微乎其微，能为他们做的实在少之又少。但坐而待毙就更不是办法。看看时间，陆小凤跟会长沟通了想法，大致商量了可行性后，就赶回学校。

　　放假后系里就没什么人。在门口的时候，陆小凤犹豫了一下，是回宿舍找辅导员好，还是上系办公室找主任好呢？最后决定碰碰运气。他的运气一向不太坏，在系办公室里逮住了正在处理研究生考试收尾工作的副主任。陆小凤扬起招牌笑容走进去。

　　副主任正叹息着品学兼优的前学生会会长陆小凤同学不参加考研甚至拒绝了她“不小心”透露的保送的好意，说着那孩子刚入学的时候多乖多听话呀，笑起来酒窝像蜜糖一样甜，注定迷死女孩子的，现在翅膀硬了心也野了净想着往外飞。副主任边干活边碎碎念，猛一抬头看见陆小凤走了进来，连忙端起架子问他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帮主任忙，站好最后一班岗啊。”陆小凤笑着说，丝毫没脸红。

　　看到他身上那件志愿者制服，就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副主任不为所动，等着他开口。

　　没能哄住副主任，陆小凤也不在意，对于自己在领导心中的位置，他多少有点信心。把当天在火车站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他开门见山地要借系里的手提电脑和投影仪。

　　“我想借528那台。”

　　“113那台吧，一样是DLP技术。”528是这个学期新购置的，副主任有点犹豫。

　　“2000流明不够用。”陆小凤不想让步，掏出手机让主任看临走前拍的照片。

　　副主任心软了，拨了几个电话去请示，然后打开器材室的门。

　　第二天清早，带着投影设备和手提电脑，陆小凤去到火车站集合，然后和会长一起去找展馆电工。标准展馆都配有柱头电箱和地脚电箱，方便因地制宜。拉线通电不成问题，有电工在，很快就在室内搞好布置。3500流明的投影仪在宽敞的展馆里收效不大，但总好过完全不使用。陆小凤飞快地调出前一晚准备的资料，把北上之路沿线各地的暴雪冻雨情况以幻灯片和视频的方式播放出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越来越静。每个人都有必须回家的理由，看到未来几天的暴雪预告，看到市委政府的劝留倡导，有人低声哭了起来。

　　陆小凤与会长无言对视，彼此眼底里都是沉甸甸的东西。互联网接入要事先申请，展馆里无法提供网络设备。陆小凤把手机接上电脑，以手机为MODEM，用GPRS上网，浏览网络里更新中的信息。幸好是全球通，幸好是STK卡，陆小凤庆幸以前没有随大流换成校园卡或音乐卡。

　　特殊时期，各大网站都在做特辑。铁路公路和航空的最新消息不时更新，□□和市政府的应对措施也不断公布。消息得以传递，何去何从，等待的人心里多少有了底。任何外人都无法为他们拿主意，做什么决定只能由他们自己衡量。旁人能做的，是最大限度地告知事实和竭尽所能地提供支援。会长说起外头已有其他机构牵头，发起“融雪行动”，为滞留的人送食物和棉衣，也有企业答应今天会送10万瓶矿泉水过来。陆小凤眼睛一亮，与会长商量，派人管理投影仪和电脑。物资运输很需要熟悉地形的人，凭着过去几年多次出入展馆兼职的经验，陆小凤觉得自己还是适合跑外面。

　　交通管制的广场里，果然停了好几辆2吨货车。一批戴了红帽子的人在忙碌着。虽然天还下着雨，风也继续吹，陆小凤还是觉得很愉快。众志成城同步过冬的情景，总是让人觉得温暖。远处那个身影看起来很眼熟，像是某个新交的朋友。可惜手机不在身边没法打电话确认一下。第一批物资已由数辆手推车送到，陆小凤带着人走侧面的通道，避开正面的人流，把物资卸到6号馆。还不知道救援物资的数量有多少，也没有分配计划，为免发生蜂抢，还是先统一存放比较好。

　　下午6点是协会原定的收队时间。处理好器材，陆小凤走出广场。下意识地，他左看右看寻找上午看到的身影。红帽子们基本散去，广场上零星的几顶红帽子倒也醒目分明。陆小凤笑笑，那个在东广场长沙方块分派棉衣的，不就是花满楼吗？

　　这种情况下能遇到熟人，陆小凤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坏。一路小跑过去，呵出的白气转瞬即散。华灯初上，和着夜色和着雾气，白天狰狞脏乱的场面在视觉上朦胧柔和了几分。正准备大声呼喊，却看见方块里出现了骚动。为了抢夺更多的物资，有人蛮横地左推右按。混乱之间，拳脚无眼，眼看着就要招呼到花满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