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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血统 ...

  •   连心才一回到使馆,就有人去禀报耶律洪杰了。身形高大面容俊朗的异族男人顺着长长的走廊一路往翁主房间的方向走,脚下虎虎生风,后面一溜下人都小跑着才能跟上。
      “砰”地一声,他一下推开了房门,连心正端着茶杯喝水,冷不防被吓着,呛得咳嗽起来。
      “这里好歹也是你妹妹的闺房,你进来前就不能敲敲门吗?”连心拍着胸口无奈道。
      耶律洪杰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抢过连心手里的杯子倒上水,咕嘟嘟连灌了三杯才将杯子啪地放到桌上,表情平静地对连心道,“我好歹是你的兄长,你大晚上跑出去还是去了仇人那儿,就不能差人跟我说一声吗?”
      连心张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只是叹了一声:“耶律,我已经长大了,你其实——不用这么紧张我……”
      “是啊,你已经长大了。”耶律洪杰别过头,硬朗英挺的侧脸无端露出了一丝软弱无奈,“阿罗,在你心底不光恨成赤赤对吗?你还在恨着我,恨着父汗,祖父……我们在你年又无助的时候,都没有保护好你。”
      “乌克达,你怎么了?”连心皱眉拉住了耶律洪杰的手,叫出戎狄话里的哥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啊。当初让母亲嫁到丰启是基于国家大义,何况你的父汗也煞费苦心让侍女跟我母亲调换身份,躲过路上几次暗杀。她会被父皇宠幸是意外,我后来经历的事更与你们无关……”说着说着她停下,只因耶律洪杰已红了眼眶。
      那个大男人有些狼狈地用袖子狠狠擦擦眼角,回过头,咧开嘴对她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别这么瞧着我,我没事,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跟我一起在草原上长大的话该有多好,贝宁他们一定会羡慕我有一个最善解人意的妹妹,还是草原最美的玛琪朵(花朵)。”
      听着他颠三倒四的夸奖,连心噗哧笑了出来,摇摇头道,“你这夸得我都替自己脸红。”
      “我不是胡说八道的。”耶律洪杰换上正容,认真地看着连心的眼睛道,“阿罗,等这边的事情都结束了,就跟我回草原吧。”
      “……回去?”连心犹豫了。
      “是啊。”耶律洪杰微微弯腰,双手握住她的双肩,“你本来就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女儿,为什么要在南蛮的地方受苦呢?放心地跟我走吧,你的祖父是草原的上王,你的舅舅是如今的戎狄王,你的哥哥是王太子,在草原上你可以横行霸道。我会给你一块最肥沃的土地做封地,为你赐下十个八个美丽的男子为夫婿,为你准备三千奴仆与牛羊,让你每天早上睡醒只有一件事要操心——”
      “……什、什么?”
      耶律洪杰一本正经地说:“如何使用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连心哭笑不得,想象着那样的生活,整个表情都皱在一起了,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了……”
      每天坐在封地上数钱,数好了就睡觉,睡醒了就琢磨怎么花钱,还要养着十个八个美丽的男子与她一起琢磨花钱,这是什么生活啊……
      连心想一想都觉得可怕了,当即便打消回戎狄的念头。
      “乌克达,其实我从小在丰启长大,对这边的气候文化都很熟悉了,并不太想回去定居……”连心婉转地说着,见耶律洪杰变了脸色,赶紧又转圜道,“当然了,隔三差五地回去小住是应该的,但就不必特意为我赏赐封地和………其余的东西了。”
      耶律洪杰看她尴尬的样子想笑,在连心的一瞪眼下,又赶忙收了,作势轻咳几下,沉吟道,“好吧,你只记得家里有人惦记着你就好。南人的水土养人,或者是比大漠的风沙更适合女儿家生活,可是只有一点——”他肃容竖起一根手指,“你留下没关系,但我绝不会再让你跟以前那样委屈过活了。”
      “我——”连心刚想说话,就被耶律洪杰嘘的一声拦住。
      “妹妹,你的母亲是戎狄王最宠爱的小女儿,你的父亲是丰启的先皇帝,你身上流着天下最高贵的血。如果真要呆在丰启,你也该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作为丰启国的贵女,作为我们戎狄于此处的代言人,跟那个赵太后一起垂帘听政,荣享富贵。”
      “垂帘听政?!”连心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我、我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耶律反问,“假如姑母还在,今天坐在帘后的女人本该就是她,是赵雅抢了她的位置,是丰启皇族以成赤赤为首的人处心积虑策划下的结果。为此,他们甚至不惜迫害姑母,你愿意让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阴谋得逞吗?”
      连心怔怔的,许久说不出话来……
      耶律洪杰眸底闪过一丝笑,随即又敛去了,一手拎起她的发辫逗弄似的划划她的脸,一手安抚地握了握她的肩道,“别想太多,一切事情哥哥都会给你安排好的。成赤赤的死会给他们敲响警钟,再没有人敢跟我们对着干了。”说着,转身便要走。
      连心低垂着头,突然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喊:“乌克达!”
      耶律洪杰回过头。
      连心抿抿唇,问:“成赤赤……他这次一定会死的,对吧?”
      “当然。”耶律洪杰大笑,“我戎狄二十万大军过境,加上妹妹你的功劳,两国权贵都知道这次是丰启理亏,他们能不杀成赤赤吗?”
      连心无话,耶律洪杰这才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连心脑海里仍回荡着哥哥刚才的话……多亏了她的功劳吗?
      那她这波折的一生——母亲早逝,身中剧毒,姐妹反目,又何尝不是成赤赤的功劳?
      转瞬十年,岁月鎏金,命运铺开了一张长长的画卷。两人相爱又相杀,纠缠了这么久,已记不清何时起曾有真情真意,何时起又全是虚伪谎言。只盼——来生再不复相见。

      戎狄翁主在驿馆内自尽的消息成了压垮两国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日后,戎狄军队占领了边境的素河城,并且将府尹双手绑着吊到了城楼上。
      五天后,戎狄国主的红书送到,表示了戎狄国主无意伤害丰启无辜民众,但却必须要以成赤赤的鲜血洗清戎狄皇族耻辱的决心。成赤赤行刺王太子在先,侮辱翁主致其身死在后,不论放在任何一国帝王身上,都是忍无可忍的仇恨,他出兵占了大义。
      然而赵雅再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她在朝上宣布:
      对下,加赋征兵,严令各州府做好备战准备。
      对上,缩减开支,自皇太后以下,所有命妇、皇族、官员的俸禄减少三分之一。
      她说:必倾社稷之力救社稷之臣。
      就是这句话,让丰启从上到下掀起了一股愤怒的浪潮!
      加赋,多少贫苦人家在差役的抢夺下哭天抢地;征兵,多少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妻离子散;削俸,更是直接对上了丰启王朝所有利益团体。在倾社稷之力救了社稷之臣后,社稷里的百姓官员又如何?!
      一时间,天下人都在喊一句话——诛杀摄政王。
      这句话从开始流传于民间胡同的阴暗角落,一直叫到了皇宫正阳门外!愤怒的百姓走上了街头,我们不要打仗,我们要国家交出有罪之臣!国都里,乱了。
      傍晚,连心在软榻上读书,突然窗栏一动,一个黑衣人翻进了屋。
      连心还没来及叫人,那人便离她远远的开了口:“郡主,是我,奉王爷命来跟您说几句话。”
      连心冷下脸,但到底没再呼声喊侍卫进来。
      “我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刑向天走近几步道,“郡主你如此恨王爷,不就因为他伤害了您的母亲吗?但王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根本没有赐过戒指给你母亲,杀手刺杀也是一场误会——”
      “不是误会。”连心砰的摔下书,胸膛剧烈起伏着,“大批杀手上容眠山,本就是想杀我母亲,想杀我的。当年的事我也不愿与他分辨了,总之我母亲在天有灵,看着呢,会见到害死她的人受到报应的。”
      刑向天沉默片刻后,摘下面罩,眼睛竟红了,“您只想着母亲的仇怨,就没想过您自己吗?末将大胆僭越,我也为人父母的,作长辈的只愿儿女平安喜乐,自己如何反倒无所谓了……”
      连心摇头失笑,简直觉得恶心,“哦?你不会想说我与成赤赤在一起才会平安喜乐吧?”
      刑向天无言以对,面容沉肃,忽然噗通一声撩袍跪地,连心神情冷漠,由始至终没阻止,没躲闪。
      他说:“郡主,王爷对您的一片心天地可鉴,打从您入京以来,谁人不知王府里有一位掌上明珠,王爷对她几乎言听计从?他老人家之所以能狠下心对您,一是未为了国家大义,二也是受我们这些底下人挑唆。或许您不知道,末将在您的事情上是存了私心的,我……我并不想您留在王爷身边。”
      “我知道。”连心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走过去,在刑向天惊讶的目光中,俯视着他,一字字道,“我从始至终都知道你讨厌我,希望我消失。我虽在自己房里不爱出门,可也不是聋子瞎子,你是为钟氏针对我吧?”
      刑向天闭了闭眼。
      连心扯扯嘴角,倒像毫不在意,直起身道,“就是你挑唆得又怎样?赠予我软猬甲的是他,想出毒计的是他,下了诛杀令的也是他——你不要为他辩解,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行事手段我是很清楚的,凭你,做不出这样周密的计划。你现在来求我,为他说好话,为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吗?不过是见局势控制不住了,天下人都想要他的命,才期望我出手救他罢了。可是易地而处,若今日要死的是我,他会救我吗?了不得就是在我墓碑前落两滴泪,鬼节时为求心安上柱香而已,他又会为我做什么呢?”
      她的声音轻缓,近乎和声细语,但那话就跟软刀子一样,一句一句,毫不留情,逼得人连逃的地方都没有,难堪到了极致,刑向天反倒没话可说了。
      “……郡主您说得都对。”他长叹一声,自嘲一般轻笑:“古往今来,男人为成大事总是不择手段的,而女子往往心软。”他抬头,看进她的眼睛里,“郡主,我来此,赌的就是您的心软。”
      连心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那你还真是赌错了——”她收了笑,微微弯腰看进邢向天的眼睛里,“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让你跪在我面前?那是因为我受得起!不为身份,就为你们造的孽!告诉你,成赤赤只是第一个,容眠山之战,所有与此相关的人都得死,一个都跑不了。”
      她的眸子里带着刻骨的恨意。邢向天沉默许久,终于慢慢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他低下头,转身欲走,又犹豫着回身,“王爷还有两句话要我带给您。他说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不怪您,但戎狄出兵来得蹊跷,赵太后态度更是反常,两国皇族间或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您既然让戎狄翁主死了,就这么死了吧,勿要再跟这件事牵连……”
      连心冷淡地盯了邢向天一会儿,扯扯嘴角,“多谢他的提醒,你可以走了。”说着,回身便往软榻走,明摆送客了。
      邢向天见她完全没听进去,急走两步高声道,“郡主,您冒充戎狄翁主的事我们知道了,难保别人也会知道,王爷是一片好意,若是戎狄灭口……”
      “我没有冒充戎狄翁主。”连心停住,纤细的背影一点点回转过来,坐下,金丝袖袍拢在一起,带着皇族自有的高贵优雅,“我是上一任大翁主的嫡女,是戎狄王位的顺位第四继承人。”
      没有哪个戎狄人,敢灭她的口。
      邢向天惊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以刑向天为首的顾派官员奔波数日,仍旧无法力挽狂澜。朝上风起云涌,赵雅在各方的一致施压下,气得大发雷霆,最后竟一头栽倒晕了过去。太后倒下,自然由皇帝全权理事,赵牧下令“顺应民意”,十日后将成赤赤斩首示众。
      那天天气很好,皇都在连续数日的阴霾动荡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成赤赤手上戴着锁铐,左臂被刺伤后也没有经过医治,就那么随便缠绕了几圈纱布,一身白衣站在囚车上,微微眯着眼看着天空。道路两旁充满了围观的百姓,没有人跪下送别他这位曾经叱咤一时,以鲜血戍守边疆的权王,每个人都只是用略微惧怕又难掩厌恶的眼神盯着他,并窃窃私语着。
      “这就是那个顾王爷吗?色胆包天疯了吧……”
      “对啊,幸好今上圣明,最后还是决定处死他,否则要我们给他陪葬吗?”
      “对,死得好,死得好……”
      ……
      这样的议论悉悉索索而又无孔不入,成赤赤轻轻笑了下,那落寞的姿态,仿佛遗世而独立。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到最后,不过如此。没有人会记得他,百年之后,顾家也许只存在于零星的野史传记里,而他不过一杯黄土。
      囚车伴着吱呀吱呀的声音驶进了刑场,几个身材健壮的狱卒将他押解下来。天上阳光刺目,他抬头看了眼上面,又忍不住闭了闭眼。狱卒推攘着他上了刑台,想按着他跪下,成赤赤冷淡的目光凝视着上面的监斩官,只把他看得坐立不安。
      “罢、罢了——”监斩官不自在地站起来,以手握拳轻咳两声,“他毕竟曾贵为王爷,不跪就不跪吧。”
      “是。”狱卒应声退下,成赤赤只轻蔑一笑。
      监斩官恼恨自己竟被一将死之人压制,脸色不善,背着手没好气问:“顾王爷,还有一刻钟您就要去了,可有什么话要交代的吗?”
      成赤赤别开目光,面容冷淡,一言不发。
      监斩官撇撇嘴,“那可有记挂想见的人?”
      ……成赤赤的眸底微微一闪。他的心里,确实惦记着太多人。明和失踪数月,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王府里只剩下孤儿寡母,文杰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全都压在了徐王芳身上,只盼徐氏真能扛起这个家,不求将来让他们光宗耀祖,只要能将他们平安带大,为顾家保下最后一点香火便好……
      还有……连心。那个一想到仿佛心都会痛的名字。
      她在哪儿……
      她好不好……
      自己死后,她真的能开心吗?
      心里一抽一抽得疼得厉害,成赤赤忍不住弯了弯腰,脸上闪出忍耐之色。下一瞬,仿佛心有灵犀,他一点一点抬起头,望向人群深处。
      那里,站着一个一袭青衣,头戴斗笠,身材瘦削的女子。她没有任何动作,没有说任何话,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但成赤赤就是知道,就是能感觉到——那是连心,他的阿罗。
      他张张嘴,喉头里有湿润酸涩肿胀的感觉,他想说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伸出手,朝着她的方向……
      台上,监斩官见到他有异动,不禁皱眉,恰好午时将至,他忙不迭拿起令牌,“时辰到,扯白帆——斩!”
      狱卒一左一右抬着白布架子上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就在这时,不知哪里吹起了一阵风,女子的斗笠轻轻掀起,露出一张木然怔忪的脸,眸底闪着湿润的光。然后,白帆移动到中央,彻底挡住了他与她的视线。
      成赤赤控制不住地流出了泪,被压制的身体绷直,双拳攥紧,喉头发出受伤公兽一般压抑痛苦的嘶吼,两个狱卒死死按住他,钢刀悬在脖颈上。他挣扎,疯狂地扭动,却似乎不为逃脱,只是觉得胸口里憋了一团火,想要嘶喊,大叫。他这一生自觉俯仰无愧于天地,为家国可以抛却一切,他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赵氏皇族,对得起这天下,唯一对不住的……只有一个人。没想到,就是这一个人在他死前为他流了一滴泪。
      连心……
      连心……
      连心!
      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面巾蒙到了他的鼻子上,成赤赤的思绪慢慢凝滞,身上的力气一丝丝流逝,他虚弱地瘫倒在斩首台上,耀目的阳光仿佛在天上开出一朵花,他有些睁不开眼了……周围每一个人的冷漠表情渐渐远去,只有那张带着泪水的容颜在他的脑海里定格——连心,如果有来生,我必再不负你。
      “刺啦”一声,鲜血淋漓,白布影的背后一个人头高高飞起,一切——都结束了。

      京郊五里亭。
      丰启十年二月,这个国家仿佛迎来它最寒冷的一季,白雪覆盖在苍茫大地,一口哈气吹出来都能凝结成冰棱。远处几个走南闯北的货郎以古怪的目光望向一个独自跪在墓碑前的女子,她身上覆满了雪,也不知在这里跪了多久。
      “大哥,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年岁大些的汉子犹豫了下,终是摇摇头,“算了,别多事,没准她都死了呢……”
      叹息声渐渐远去。
      耶律洪杰踩着一地的雪,伴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走到连心身边蹲下,摘下手上的鹿皮手套,光着手抚上两座墓碑——这是两座无字碑,里面没有尸身,不过是衣冠冢罢了。一个属于慧娘,一个属于墨子琪。
      “阿罗,你是想要陪他们去了吗?”他静静道,并不看着她。
      连心一言不发,神情木然。
      耶律洪杰吐了口气,转过头,伸手摸上她已经完全没有温度的脸,那冰雪的触感跟石碑竟没有多大差别。他仿佛心中一痛,手颤栗开,声音一下哽咽了:“墨师兄能为你做的,我一样可以。我也是你的师兄,我还是你的亲哥哥……你能为他不要命,就不能为我好好活吗?阿罗,你永远在追逐死去的人,什么时候能看看我们这些还在你身边的?”
      连心的胳膊一动,麻木的面容仿若在一瞬间龟裂,身体剧烈颤抖开,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模糊冰雪覆盖的容颜,喉中被压迫被束缚的哭声开始好像冻住了一样,到最后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凄厉,到最后,只是无意识的如野兽一样的……
      “啊——啊——啊!”她嚎啕大哭,冻僵的身体被耶律洪杰狠狠抱进怀里,男人的热泪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谁的。
      她这一辈子,一路走来,一路丢弃。失去的永远是最重要的人,然后永远在报仇,永远在失去。母亲,秦家伯伯,墨子琪,成赤赤……她曾经视逾生命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她还能失去多少呢?这冰冷的人生啊,她还有多少温暖能抓住呢?
      她想拼命——拼命地留住她仅能留下的。
      “哥……哥……”连心哇哇大哭着,像个孩子,抱紧耶律洪杰的腰,拼命抱住,“我、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走,回家啊……”耶律洪杰扬起头,狠狠咽下泪水,“哥带你回家。”
      两个人,互相扶靠着,在漫天大雪中跌跌撞撞走远。
      五里亭旁,两座无字碑的后面,又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连心回到驿馆后便病了一场,许是着了凉,也可能是忧思过重,烧起来后断断续续总好不了。午夜梦回间,总觉得窗外有人在看着自己。
      耶律洪杰听了后神情凝重,马上把驿馆内的守卫加了一倍,夜晚还经常亲自来连心院外转一转。别说,这样一来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还真的没有了。但她还是不愿再住在丰启了,这里曾经的快乐已经过去,留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痛苦悔恨。
      “阿罗,走吧。”当耶律再一次劝她时,她静静地望向窗外,点了头。
      她往宫里递了拜帖,准备见淑和一面,虽然这会冒着莫大的风险,但淑和在她“死”后为她做的事让她震动,她必须亲自到淑和姐姐面前道一句安好才能心无挂碍地离去。
      摄政王府是在去皇宫的必经之路上。连心一袭命妇装扮,混在车队里前行,帘幔摇动间,明明侧着身子却仍不由自主用余光朝王府看去,也就是这惊鸿一瞥,让她瞬间停住了动作,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一名身着浅灰色貉子毛坎肩的小丫鬟。那竟然是“死去”多时的春枝……
      连心慢慢靠回椅背,神情凝重,片刻之后已有了决断。她抬手,轻轻敲敲窗栏,马上有美貌侍女凑上来,低声问:“夫人,怎么了?”
      “我想方便一下。”与她本声全然不同的娇柔音调响起。
      就这样,深蓝色的马车渐渐靠向了路边。
      连心在丫鬟的服饰下走进路边一家颇为壮阔的酒楼,入了内室,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连心三两下扯掉自己华丽的命妇服饰,双手沾着不知是什么的白色液体在脸上动作轻快地抹了几下。几息之后,一个面容普通,毫不起眼的粉衣丫鬟低着头走出了门,对外头人道,“夫人要些私物,你们在这里好好伺候着,我现去买。”
      粉衣丫鬟出了门,初时还是侯府特有的小碎步,到最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一闪身进了小巷,再不见踪影……
      王府后的巷子曲径通幽,连心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春枝的身影,之后她也不敢离得太近,就那么远远缀着。阴暗的巷子底,一个身披黑色大斗篷,从头遮到脚的人立在那儿,远远看去竟分不清男女。就见春枝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便跪下,口道,“给二少爷请安。”
      一句二少爷,让躲在墙后的连心几乎站立不住,手颤抖着,身体紧紧贴在墙上,尖利的石壁铬得后背发痛,她睁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却巴不得再痛一点,再痛一点——让混沌的大脑找到线头,让丑陋的真相永远埋葬于泥沙之下。
      顾明和将御赐玉佩送给她,令她遭受毒打……
      顾明和进宫求药,成赤赤再次跟皇家爆发冲突……
      春枝伪装的死,府里隐现第三股势力……
      顾明和意外失踪,下落不明,却又在成赤赤死后不过几日出现在丰启皇都……
      一切的一切的串联起来,最后的结果让她不敢想,不能想……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痛得她直流眼泪,她顺着墙壁,一点一点滑坐在地,悄无声息……
      一墙之隔,那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奴婢真该死,现在怎么还好叫您二少爷呢?该改口喊王爷了才是。”春枝的声音。
      顾明和似是笑了一声,“旨意未下,倒是不急。”
      春枝巧舌如簧地奉承着:“太后娘娘急招您入宫,想必就是为了封王的事。如今大爷去了,您作为顾家唯一嫡系继承王位是天命所归,任谁都说不出什么。”
      顾明和再次笑开,低声仿佛承诺了句什么,喜得春枝连连磕头道,“奴婢叩谢王爷大恩,叩谢王爷大恩——”然后,便是一阵悉悉索索,衣服摩擦的声音。
      连心闭上了眼,双手紧攥成拳。
      过了好一会儿,那暧昧的声音才停了。
      顾明和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嘴里轻佻道,“好了,春枝你先去吧,你的好爷都记着呢。”
      “爷,您不跟奴婢入宫吗?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给您拟旨呢——”春枝情意绵绵道。
      顾明和笑笑,“不急,反正那爵位在那儿又跑不了,爷还有点事要做。”
      “好吧,那奴婢先去了——”春枝依依不舍道,“您办完事就直接去西宫的交泰殿啊。”
      交泰殿……连心脸色怔怔地,嘴唇微动,轻轻重复了这三个字。
      宫门口,城墙外的禁卫军远远见到顾明和穿着一身湖水蓝色的袍子一步步走来,俱是一惊。这位小王爷不是失踪了有小一年了吗?!当初摄政王把京都翻了个天翻地覆就为找他,只是如今……
      守卫晃晃神,顾不得唏嘘,自己一面迎上来请安,一面对另一个守卫道,“快去回报统领,顾家二少爷回来了。”然而,那去回话的人还没走出几步,就与两个禁宫侍卫撞了个对脸。
      城门守卫呼啦一下都跪下了,给上峰请安,那两人却看都没看地下的人,只对顾明和恭谨道,“二爷,太后正等您呢,请您这边走。”
      去往交泰殿的路上要经过宫河,一队容貌秀丽的低位妃嫔奉承着几个高位妃子远远朝这里走来,禁卫军赶紧带着他退到路边避让。
      等那些人走到近前,连心才发现淑和竟也在里面,正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奶娘怀里的孩子。
      “哎呀,瞧瞧小王爷眉眼长得,简直跟皇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怪不得皇上喜欢,娘娘的大福气还在后头呢……”淇贵人笑成一朵花似的。
      “这还要你说,没听皇上之前还想册封娘娘为贵妃吗?”宣嫔道。
      “哈哈,其实册什么贵妃呢?要妾身说,娘娘德言容功足以统帅后宫呢……”
      ……
      连心听着上面那些人的奉承,知道自己不该抬头的,可还是忍不住往那包裹里望——那就是安王,她的小侄儿啊……她沉沉气,看这些人已走到近前,赶紧低下头。
      也就在这擦肩而过的一瞬,一阵微风拂过,混着花香,吹动了和妃鬓边的珠穗。和妃略略皱眉,不由得低头看去,在触到蓝色袍子的外男服侍时,很快便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去。
      连心轻轻舒了口气,起身随着禁卫军继续向交泰殿走。
      连心到了门口时略停了停,迈进门里的顾明和已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前方挡着珠帘,他也不朝里张望,离得老远便大笑着跪下打了个千儿,朗声道,“明和给娘娘请安,恭贺娘娘心想事成!此后朗朗乾坤之间,可不尽在娘娘纤手之内了?”
      “哈哈哈……”赵雅愉悦的笑声响起,柔媚而清脆,她扶着一个丫头的手转身出了帘子,朝顾明和抬手,嗔怪地对里头道,“瞧瞧,瞧瞧,这顾二爷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快起来,耶律王子也在,咱们今天须得同喜。”
      顾明和起身时仿佛崴了下脚,脸色都跟着变了,春枝已换上宫装,忙过来掺住他。
      耶律起身迎接他与太后,见顾明和神色僵硬,心下疑惑,待闻到他身上沾染的一股女儿香时,倒似是了然了,打趣道,“二少身上好香,都是春枝姑娘的功劳吧?”
      春枝红了脸,低头默不言声。
      赵雅状似慈爱地笑道,“明和身边也确实缺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样吧,等会儿春枝你就还随明和回府去。”
      “谢太后恩典。”顾明和瞧着也不知是不是尴尬了,目光始终低垂着。
      太后只当他少年面皮薄,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这算什么恩典呢?哀家还有更大的恩典给你呢。”
      顾明和故作疑惑地抬起头,恰好与坐在对面的耶律洪杰的视线一碰,又迅速躲开了,只听赵雅用矜持的语调道,“牧儿已经写好了圣旨,明日早朝便会宣布你为新的摄政王。”她停下,只等着顾明和惊喜莫名,磕头谢恩。
      而顾明和也果然不负她所望,当即激动得热泪盈眶,离座跪下道,“娘娘天恩!让明和如何报答啊!娘娘天恩——”
      “哎,起来,起来。”赵雅亲身搀扶他起来,慈和地笑着,那目光仿佛就在看自家子侄一样亲切:“这次除掉成赤赤你也是出了大力的,爵位荣华全是你应得的,其实若不是你哥哥太不识时务,也不至于落得如斯下场。顾家虽然为丰启立过大功,但天下毕竟还姓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为臣者,最忌讳的便是失了本分——”
      顾明和弯着腰,好像被她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出,只连连低声说是。
      赵雅的眉眼里露出一丝轻蔑,果然还是个孩子,但孩子也好,比成赤赤应是好应付多了。她心里想着,脸上却已换上了懊恼的样子,拉起顾明和的手道,“你看看哀家,在这瞎感叹什么呢,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呢。明和你从小就是最懂规矩的,相信在你继位后,顾家一定能成为赵氏的好臣子,相助社稷。你的名字也会随着丰启国祚,永留青史——”
      “谢太后!微臣定全力效忠太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顾明和抱拳行礼大声道。
      “得了,听完你的好消息了咱们也该来恭喜下耶律王子才是。”赵雅挥手示意顾明和上来,早有伶俐的丫鬟拿出羊皮地图在桌上铺展开。
      赵雅执起狼毫站在桌边,目光盯视了地图片刻,一手挽袖,一手落笔,在居庸关外划下一道蜿蜒的波线。这样一道线,将边关原属于丰启的十八州
      耶律洪杰也不再谦让,只一手搭肩,行了个戎狄礼节道,“既如此,耶律洪杰便多谢太后娘娘的慷慨了。”
      赵雅笑着拿起两杯酒,将一杯递过去,朗声道,“愿两国和平共处。”
      耶律拿起酒杯,啪的与赵雅一碰,俊朗笑道,“守望相助!”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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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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