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99、第九十八章 湖亭惊影

　　那天谈话之后，木榕和萧朗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那些让他们痛苦的话题，表面上看，两个人还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兄长体贴，弟弟乖巧，让人羡慕，但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们心间正在形成，虽然速度缓慢，但却无可避免，他们只能在它还没有完全形成前，回味着曾经的温馨和温暖。

　　“主子，京城来信了。”
　　萧朗正在湖心亭中听风赏雪的时候，锦衣从一叶扁舟上跳下来，直奔他而来。
　　萧朗接过信，匆匆浏览过几行，脸色便凝重起来，握着信件在亭中来回踱步，脸上露出少有的担忧和烦闷，锦衣忙问：“主子，怎么了？”
　　萧朗将信递给他：“你自己看。”锦衣比他看得认真，嘴巴忽然在“能用则用，不能用则除之”一行字上张得溜圆，“主，主子，陛……老爷子是这个意思？”
　　萧朗点燃一根烛火，将信凑上去，眼望着火苗一点点吞噬了纸张，火光映着他端庄的面容有些异常的惨淡。
　　“主子”锦衣也忧心忡忡地问，“您打算怎么做啊？”
　　随着火苗的熄灭，萧朗的脸上恢复了常态，他掸去衣衫上一缕灰烬，道：“今日这封信，谁也不要告诉。”锦衣吐吐舌头：“属下本来也谁也不会告诉。”之后又忍不住问：“可是，主子，老爷子会不会告诉别人啊。”
　　萧朗扶着窗棂望向湖边，半晌道：“我不会让别人动他的。”这话说得突兀，锦衣却听懂了，忧心忡忡地问：“老爷子那边怎么交代啊？”萧朗淡淡道：“我自然会有理由，锦衣，你吩咐下去，我们的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他一根头发。”锦衣点点头，又挠挠头笑道：“主子，要不是您说他是您弟弟，属下真怀疑——”
　　萧朗一记眼刀飞过来，锦衣忙闭紧嘴巴，但又忍不住，见萧朗回过头去，他又不知死活地继续道：“属下还以为您相中他了呢，处处护着他，宁可违背老爷子的命令也要保护他，主子，他真是您弟弟吗？”
　　萧朗瞪他一眼：“再敢胡说，缝上你的嘴。”锦衣嘿嘿一笑：“属下就是奇怪，主子从来没对别人这样好过。”别说是其他人啊，就是宫里那些皇子王子，哪个不想和主子套近乎，以便他在老爷子面前可以美言几句，但主子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不冷淡，也不亲近，这也是老爷子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主子偏偏就对这么一个“弟弟”宠爱有加，锦衣不明白萧朗的过往，他是个孤儿，十几岁就被萧朗收留抚养，满脑子只有主人一个人，所以萧朗虽然违背老爷子命令，但他丝毫没有觉得奇怪和不妥，反而还替萧朗出主意：“要不，咱们把那位九爷藏起来？”
　　萧朗挥手赶他走：“别在这出馊主意。”他望了望漫天雪花，淡淡道：“九爷岂是能藏得住的人物，唉。”锦衣不解：“主子，您叹什么气？”萧朗摇摇头道：“我只担心，他会不听我的话。”锦衣瞪大眼睛：“我看他很听您的话啊。”
　　“那是小事上”萧朗苦笑，有些惆怅地低声自语，“他已经长大了。”长大了之后的木榕，就不是他记忆里那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思想、会做出自己的决定，他还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从小受到那样残酷和黑暗的思想灌输。
　　萧朗喃喃道：“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他还是个孩子，我只希望，他肯听我的话，我一定会保护他、不再让他受到伤害。”
　　锦衣摸摸头，不合时宜地问：“主子，那如果九爷他不肯听话呢？”
　　萧朗沉默着伸手去接外面的雪花，那雪花落在他手心，转眼就化了，他盯着顺着指尖流下的水珠，缓缓道：“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锦衣眨眨眼睛，忽然开心起来：“这样太好了。”
　　萧朗好笑：“你怎么这么高兴？”锦衣嘻嘻笑道：“属下别的虽然不知道，但能看出来主子对九爷真像亲哥哥一样，如果九爷和主子反目成仇，主子肯定特别伤心。”
　　萧朗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锦衣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一愣，苦苦地一笑，自言自语地道：“我也不希望看到那么一天，但愿，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
　　锦衣见他心情不好，便换了话题问：“主子，天门会什么时候去啊。”
　　“天门会”萧朗重复这三个字，笑道，“阿笑真是让我欣慰。”锦衣知道他一提到那位罗二公子罗凤孤，私底下总爱这样亲密地叫“阿笑”，就和叫“九儿”一样。“主子，听说这回云开也会去，那到底是云开主持还是罗凤孤主持？”萧朗笑道：“阿笑胸襟开阔，又将云开视若兄长，不会和他抢这个头衔，但我看云开未必会出头。”
　　“为什么？”
　　萧朗笑道：“云开这个人虽然仁厚侠义，但英勇少之、怯懦却多之，唐纵一死，他便已经心灰意冷，这次是岳小天等去请他，他不得已而出来，但肯定不会再做首领，他没那个气魄了。”
　　锦衣恍然大悟，“那就是要罗二公子当首领了？”他琢磨一会，“啊，那岂不是罗二公子和九爷要彻底对着干了？”萧朗点点头，锦衣小心翼翼地问：“那主子，您帮谁啊？”萧朗笑了笑，淡淡道：“我不帮谁，我们只做该做的事情。”
　　他没说，但锦衣已经明白了，萧朗见他一脸担心的样子，问道：“你担心什么？”锦衣道：“属下有些担心九爷啊，属下其实挺佩服他的，但是，哎，到时候他怎么办呢？”萧朗脸上还带着笑容，眼里却是朦胧的霜华，“到时候……到时候，希望九儿不要让我失望，不然，他和阿笑……”
　　主仆两个正在各自担心的时候，有人来禀报：“主子，安王来了。”
　　“他来做什么？”锦衣有些不解，萧朗已经道：“请安王到前厅。”

　　安王比萧朗大上几岁，常年养尊处优，很是精神，见到萧朗就大笑：“贤弟啊，好久不见了，想死四哥了。”
　　“四哥”，萧朗也亲热地迎上去，笑道，“四哥大驾光临，小弟有失远迎，还望四哥恕罪。”
　　“哪里话”，安王笑道，“你我兄弟还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四哥请”，萧朗挽起安王的手臂，笑着请他进了前厅，按照宾主落座后，安王四下打量，赞道：“贤弟这里果真不一样。”
　　萧朗笑道：“附庸风雅罢了，四哥请用茶。”
　　“嗯嗯，好茶，贤弟这里果真都是好东西。”
　　“四哥见笑了”萧朗笑道，“四哥是刚到的青州吗？怎么也不提前通知小弟一声，小弟前去迎接您。”
　　“是刚到的”安王眼珠一转，笑道，“昨日刚到，今早才知道贤弟也在。”
　　两个人都是一笑，明明都是早早知道对方行程，却都心知肚明地隐瞒，哈哈一笑话题便过去了，又寒暄几句，萧朗带安王在园中逛逛，走到湖心亭边，安王笑道：“贤弟这湖心亭，四哥还是不能去吗？”
　　锦衣在后先道：“殿下，我们主子这湖心亭，只有老爷子去过一次的。”安王大笑：“锦衣还是这样牙尖嘴利，罢了，四哥是无福一看了。”萧朗笑道：“这湖心亭原是老爷子喜欢的去处，所以小弟让人照看，小弟也不常去的。”
　　安王眯着眼睛望向湖对岸，这湖心亭里不知有什么蹊跷，他到这别苑多次，萧朗竟都是软中带硬，一次也不让他上去，听其他几位皇子说，也都无人上去过，果真唯有老爷子住过两次，说起来这老爷子就是偏心，这端王别苑远在青州，他竟然亲自来了两三次，难不成这湖心亭中，老爷子和他这义子有什么秘密不成？
　　安王心里想着，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白影，他瞪大眼睛，只见对岸湖心亭上，似有一个临窗饮茶的白色身影，清癯挺拔，在帘幕后若隐若现的清隽面容似曾相识，安王揉揉眼睛，再想看仔细点，眼前却已经只剩下两扇紧闭的窗子，哪里还有什么人影，连鸟影都不见一个。
　　安王以为自己眼花了，萧朗笑道：“四哥，你看什么呢？那里可没有美女啊。”如此揶揄，安王便也笑道：“可能是眼花了，唉，人老了啊，哪像贤弟正当大好时光。”“哈哈”萧朗笑道，“四哥又开玩笑，走，小弟带四哥到前边去转转。”
　　在别苑用过午饭，安王告辞离开，萧朗送他到门口，等他马车走远，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散去。
　　“主子，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萧朗摇摇头，“没什么。”
　　“主子，安王难道认识九爷？”
　　萧朗笑了笑，“别问这些了，去告诉厨房准备一桌清淡的菜，我去陪九儿吃饭。”锦衣嘻嘻一笑：“主子，您现在每天除了陪九爷吃饭、陪九爷下棋、陪九爷看书、陪九爷弹琴，您还有别的想干的吗？”
　　萧朗忍不住笑道：“就你话多，还不快去。”
　　锦衣笑嘻嘻跑了，萧朗绕着湖漫步一圈，靴子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他的眼前也和这雪景一样苍茫，竟有些茫然起来。

　　安王的马车驶出不远，一直闭目养神的主人睁开眼睛：“有人跟踪吗？”一直透过车窗缝隙向外窥视的展空回过头，“殿下，没有。”
　　“难道我高估了我这位贤弟？”安王呵呵一笑，“那便去芙蓉楼。”
　　展空吩咐车夫一声，又坐回来问道：“殿下，要去找十三爷吗？”
　　“嗯”
　　“殿下，为何我们不和九爷联系了，这位十三爷是谁，以前都没听说过，他也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会不会……”
　　安王摇摇头：“既然是卓先生的人，相信他就是，至于小九”，他皱眉沉思一会，又摇头道，“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卓先生没说，我也联系不上他。”
　　展空欲言又止，安王道：“你想说什么？”展空犹豫一下，“殿下，今天在湖边，湖心亭里有个人，属下觉得，有些像九爷。”“嗯？”安王抬眼道，“你也这样觉得？”展空笑道：“原来殿下也觉得像，但他只匆匆露了一面，隔得又远，属下不敢确认。”
　　安王皱眉思索片刻，道：“把这个消息告诉十三爷，今天晚上，你们一起去探一下，如果真是小九……”他两道粗眉皱得更紧，喃喃道，“那可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