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89、第八十八章 锦衣囚徒

　　孟横塘陪着木榕走到亭中，他步步小心照顾，唯恐木榕踩空，慕容庭捋须点头满面含笑，两人走到他跟前双双行礼，慕容庭大笑：“望江，看我这两个外孙如何？”
　　沈望江淡漠地道：“父亲大人的爱孙，自然是芝兰玉树。”
　　慕容庭开怀大笑：“都坐吧，来，九儿，坐外公身边。”
　　慕容庭和沈望江本是相对而坐，木榕和孟横塘便一左一右坐到慕容庭身边，慕容庭拉过木榕的手，“九儿，今天的药吃了吗？眼睛有没有再痛？”木榕任他摩挲自己的手，乖巧回答：“九儿已经好多了，外公不必担心。”慕容庭嗔道：“怎么能不担心，你这眼睛，唉，外公想到心里就难过，不过你放心，外公一定会找良医治好。”木榕感激答应：“多谢外公。”
　　孟横塘又和木榕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沈望江默默看他们祖孙三人亲热，木榕像是卸去了往日的面具，笑容纯真乖巧，竟和昔日他在九薇楼外看到的仿佛，那是一个孩子在面对至亲的亲人时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九儿，跟沈堡主见个礼，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长辈。”
　　木榕听话地起身一揖，他一身锦衣华服，更显清俊儒雅，沈望江看看他，余光则看到自己一身镣铐枷锁，忽就想到在沈家堡地牢，自己冷冷面对阶下囚的木榕，如今竟互换了位置，他淡漠一笑，不曾想到那一袭锦衣下是怎样的伤痕累累，那双露出衣袖外的皓腕，只轻轻一动，便会是钻心彻骨的疼痛。
　　“不敢，九爷大礼，沈某愧不敢当。”
　　慕容庭审视他片刻，手捋长须淡淡道：“望江，你还是如此。”沈望江不明他何意，只目视前方不答话，慕容庭慨叹一声，“当年你对羽吟和九儿就是如此，想不到十几年后，你竟还放不下心结。”
　　沈望江不曾料到他这样说，不禁一愕，脸色微微一变，慕容庭语气冷淡，却不难听出其中不平之意。“羽吟做下错事，我也悔恨，但事情已然发生，你却耿耿于怀多年，羽吟独居九薇楼，独自生下幼子，你郁结在心，对无辜稚子冷漠相对，对羽吟也不曾释怀，望江，枉我当年对你爱之如子，也枉羽吟倾心于你，你这点胸怀，真不像大家风范。”
　　沈望江默默听他指责，并不答话，慕容庭看看木榕，眼带怜惜，“这孩子是你的耻辱，你冷淡他，也无可厚非，但你实在不该心生歹意，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稚子何辜，何况他还是羽吟的骨肉。”
　　沈望江抬起眼，慕容庭满眼愤怒，他不由看向木榕，木榕则一直微笑示人，眼眸里清清淡淡，似一汪死水，沈望江其实并无真正下手要杀死木榕，但想到自己当年嫉恨之下的郁结和对卓熙的口不择言，在面对木榕平静的眼眸之后，还是心生愧意，所以听着慕容庭的指责，他竟无言以对。
　　慕容庭轻叹：“羽吟生子之后，我去看她，她一个人在屋里抱着孩子，默默垂泪，我心疼，想让她跟我回慕容家，她却说，她已经对不起你和潇儿，希望能有所补偿，所以执意不肯，她从小就要强，除了九薇楼，也坚持不肯再用沈家一针一线，那小小婴孩，竟是她一人抚养长大，这期间，你可有照料过她一分？可曾问过她一次她是否辛苦？那个一声声叫你父亲的孩子，你又何曾正眼看过他一次？”
　　慕容庭越说似是越激动，声音也逐渐提高，沈望江默默无言，不解释也不反驳，木榕更是安安静静坐在那，眼带笑意，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又像是听到了，却和他无关。
　　沈望江看看他，是不在乎吗？所以才这样冷淡，这样满不在意？
　　“爷爷”孟横塘给慕容庭斟了杯酒，笑道：“过去的事您不要太在意了，现在九弟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以后我们兄弟两个都在您身边，孝顺您，替母亲和姨母尽孝。”
　　慕容庭点头：“你说的是，幸好你和九儿都在我身边，沈堡主，老夫也年仅古稀，也不希望其他，只望这两个孙儿能成人成才。”他怜爱地看一眼木榕，“好在这孩子明事理懂大义，知道亲疏远近，他能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也不枉他体内流着慕容家的血，不枉羽吟为他受过那么多苦，塘儿，你弟弟多年孤苦伶仃飘零在外，我如今多疼他一些，你不要吃醋。”
　　孟横塘笑道：“爷爷您说哪里话，九弟年纪还小，您偏疼他些本来就是正常的，难不成我这个做哥哥的还要和弟弟争宠吗？九弟又聪明能干，这次若不是九弟帮忙，我们也不会这么容易请到沈堡主做客，九弟，你说是不是？”
　　木榕静静听他们谈话，此时淡淡一笑：“兄长客气了，九儿虽年少无知，但远近亲疏还是懂的，谁对我好我也很清楚，一家人何必说这样生疏的话。”
　　“九儿说得对”慕容庭满意点头，“一家人不必这样生疏，只是可惜了潇儿。”沈望江轻轻拧眉，慕容庭叹道：“潇儿这孩子从小也是我的心头肉，若能也和你们一样承欢膝下，我才了无憾事。”沈望江终于淡淡开口：“犬子无用，不劳父亲大人惦念。”慕容庭看他一眼，冷漠一笑：“沈堡主，我指责你心胸狭隘，你不肯相信是么，但你看你如今对潇儿和九儿的态度，谁亲谁疏一眼便可分辨，你若能把九儿当过你的亲子对待，羽吟，唉，羽吟也未必会……”
　　虽知他在故意羞辱自己，但沈望江还是心头一凛，想去看木榕此时神色，但还是硬止住了，听慕容庭道：“那年九儿还不过两三岁，病重高热，几乎药石无医，羽吟情急之下去求你，你却将她拒之门外，自始至终没有踏进九薇楼一步，若不是老夫恰好赶到，九儿早已魂归西天了。”他冷冷一笑：“那样，你是不是就除去了心头之患，就心满意足了？”
　　木榕手里轻轻摸着酒杯，慕容庭说的这件事，他的印象不太清晰，只模糊记得病重之时，母亲抱着他愧疚悲伤的眼神，还有在他半睡半醒之时，落在他脸上的冰凉的泪水。
　　沈望江愣了一阵，大脑迅速搜索之后，他才恍惚想到，有一次他外出归来，隐约听到有人说木榕病重，但等他去九薇楼时，木榕已经几近痊愈，正在羽吟怀里玩耍，他多看了几眼，却也看不出那小小孩童比平时是否瘦了些，等他问起，羽吟只淡淡微笑，说已经无碍，他便也再没多问什么，原来当时竟那样凶险吗？羽吟又是何时去找的他，他怎么都不知道？是谁隐瞒了他不成？
　　沈望江想到此，就想解释，但转念一想，就算他真的知道，当时的他，会不会真的如慕容庭所说，竟会暗自期待那个孩子就此死去呢？沈望江打个寒战，不由自主去看木榕，却见他没有刚才那样平静冷淡，眼睛无神地看向前方，脸上有些许的茫然。
　　沈望江垂下眼帘，没有了任何解释的心思，慕容庭却道：“九儿，去给沈堡主敬杯酒，你们父子之情，也早该断了。”
　　沈望江又一怔，眼看木榕已经恢复常态，给他斟了杯酒，唇边又是清浅笑意，轻声道：“父亲，请。”沈望江怔怔接过，这一杯酒就是要断了父子情？可是他们之间，又有过什么父子之情吗？
　　“你”沈望江看着木榕，欲言又止，“木榕，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能怅然长叹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木榕淡淡一笑，也喝了酒，并无多言。
　　满桌佳肴美酒，但因几个人都各怀心思，所以无人细心品尝，这时忽听有人惊呼一声，“义父”，便即跑上亭来，慕容庭刚看清是谁，孟横塘已经奔下去扶住她，“阿语，你怎么来了？”他面带焦急，又小心翼翼，“你现在怀有身孕，小心，小心啊。”
　　自从阿语出嫁后，沈望江再没见过她，虽然两个没有父女血缘，但在沈家堡之时，沈望江对阿语和梅姨还是十分照顾，所以阿语对他很是敬爱，沈望江对这个义女也有几分疼爱，听到孟横塘的话又惊又喜，阿语已经推开孟横塘，扑到他脚下，哭道：“义父。”
　　“阿语，快起来”沈望江拉起阿语，“让义父看看，别哭。”阿语不肯，扑到他怀里大哭，“女儿不孝，让义父受苦了。”沈望江心里又是安慰又是怜惜，“好孩子，别哭，义父没事，你看义父这不是好好的嘛，别哭了。”他拉起阿语上下看了，笑道：“我们阿语也要当娘了，义父竟然才知道。”他说着伸手向怀里，想取点什么东西给阿语，手一动就叮当作响，才想起自己已经是镣铐在身，不由苦笑，拍拍阿语的头，“好孩子，等孩子出生，义父补给他一份大礼。”说完又想，看慕容庭今天这个阵势，是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了，怕是等不到阿语的孩子出生了，不然，到时有个孩子能叫自己外公，也是一件美事。
　　他想到这又看看木榕和慕容庭，木榕的相貌一半像母亲，也就有几分像慕容庭，阿语闯进来后，慕容庭明显不悦，但也没有发作，而是和木榕在说什么，沈望江看着他二人亲热举动，想阿语并不是自己亲生女儿，都会对她未来的孩子有一丝怜爱，而木榕是慕容庭的亲外孙，比起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原本就该是会更亲近百倍，信任百倍的。
　　阿语没注意到沈望江的表情，回头哀求：“爷爷，求您放了我义父吧。”慕容庭微微沉下脸：“阿语，你不懂这些事，快些回去。”孟横塘也道：“阿语，你先回去，回去我再和你解释。”
　　阿语摇头，“阿榕，你劝劝爷爷，他最听你的话了，你求他放了义父。”木榕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阿语，这是外公的安排，你听话，不要胡闹。”他温言劝说，若是以往，阿语肯定已经听从了，但今天她却拼命摇头，“阿榕，我知道你不会不管义父的，他是你的父亲啊，爷爷，义父他毕竟是阿榕的父亲，您不能逼阿榕。”
　　慕容庭拧眉道：“语儿，你问问沈望江，他对九儿可曾有过一丝父子之情？我不会逼九儿，只是要他明辨是非。”阿语看向木榕，木榕淡淡微笑：“阿语，听话，来到阿榕哥哥这。”
　　阿语看看他，又看看慕容庭和孟横塘，慢慢擦去泪水，突然展颜一笑：“爷爷，您是要和义父饮酒吗，那阿语去找一坛好酒来，前几天听横塘说，他有一坛女儿红藏在地窖，阿语让人去抬来。”
　　她也不等慕容庭同意，兀自起身下亭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伸手要爪，要短爪要长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