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新醅饮雪

134、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侠之心

　　狂风卷着暴雪，呼啸着拍打在窗棂上。
　　沈望江出神地看着，手下的白子忘了落。
　　卓熙淡淡看他一眼，端杯喝茶，没有提醒。
　　沈望江好一阵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忙胡乱落了一子，卓熙笑了笑，“望江，你的棋艺可是有所下降了啊，这些年没有下吗？”
　　“下是下过，就是没有好对手”，沈望江心思似乎还没转回来，“有时去龙泉寺和园惠玩上两局，但那和尚这几年总是闭关，找他一次太不容易。”
　　卓熙笑道:“是你沈堡主诉苦太多，那和尚不好意思拒绝，只能躲着了吧。”
　　沈望江一愣，“是吗？”他想起自己这些年虽然不至于次次和园惠抱怨诉苦，但每去龙泉寺总要回想起曾经过往，啰嗦回忆，园惠恐怕真是烦了。
　　他想到这苦笑一声，自嘲道:“老了。”
　　“能从我卓熙手中救人，谁敢说您沈堡主老了？”卓熙淡淡一笑，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
　　沈望江直直看着他:“阿熙，你对他……太狠了些……”
　　“他是我的徒弟”，卓熙还是桀骜不驯的这句话，沈望江摇头:“他是你的徒弟，但他不是你的私有品。”
　　卓熙轻轻一笑:“望江，你是同情他，还是心疼他？”
　　沈望江一愣，“我……”他心念转动，忽然迷惑起来，同情？心疼？他竟也不清楚了。
　　说同情吗？卓熙说的是，那是卓熙的徒弟，似乎也真的轮不到他的同情。说心疼吗？他会心疼一个没什么感情基础的人？还是他的妻子和别人生的孩子？
　　还是说，这数次的相处——
　　卓熙看他一眼，淡淡道:“沈望江，你别把自己想的太伟大了，你阻止我，只不过是你一代大侠的恻隐和慈悲之心，和他是什么人无关，我说的对吗？”
　　沈望江一惊，怔怔捏着棋子说不出话来。
　　卓熙有些冷漠地道:“沈堡主，你这些正道大侠的同情心大可收起来，我卓熙的徒弟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
　　“我……”沈望江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又无从说起，末了只轻轻叹了口气。
　　卓熙似是没看到他的神情，“你这次来找他救他，是因为沈潇吧？如果沈潇没有求你，你会管他的死活吗？”
　　他会吗？沈望江出神地想，时至今日，他似乎也不知道了。如果沈潇不求他，他会不管木榕的死活吗？十几年前，他闯入慕容世家，从死尸堆里抱出哭得几乎没气的木榕，那时是一种本能的冲动，那如今呢？他能眼睁睁看着羽吟的孩子身处险境而置之不理吗？不会。但如果不是羽吟的孩子，而是个普通朋友的孩子呢？他沈大侠是不是也会奋不顾身去救？
　　他救木榕，到底是出于道义，还是私情？
　　而木榕这个人，除了是羽吟给他留下的屈辱外，与他来说，还意味着什么？

　　“想去看看他吗？”卓熙忽然打断沈望江的思绪。
　　沈望江犹豫片刻，“他现在怎样？”
　　“鸩羽毒性应该刚刚解开，不过，他体内其他的伤，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
　　沈望江苦涩一笑:“我真的不知。”他说着，心里却是一阵愧疚，他沈大侠这辈子没怎么说过什么谎话，此时却不得不为。
　　卓熙淡淡看他一会，没有追问。

　　木榕醒来时已是天明，他睁开眼，眼前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用手揉了揉，依旧如此，心知是三千碧色的影响尚在，他借着朦朦胧胧的一点光亮看过去，这是他自己的小屋，不远处桌边坐了个人影，木榕眯起眼睛，仍看不清，便坐起身，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犹豫了一会，才走过来，“木榕。”
　　木榕一愣，“父亲？”他坐直身子，讶异明明白白表现在脸上。
　　沈望江犹豫着道:“我来看看你。”
　　木榕更是惊讶，一时忘了起身行礼，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忙要下床，沈望江按住他，“躺着吧。”说着拉把椅子坐在床边，木榕又一愣，听沈望江问:“好些了吗？”
　　他这样一问，木榕猛地想起墨砚台上的事，他只记得自己痛不欲生，好像不仅动了锁链，还叫出了声，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回到这里的？是训练结束了，还是因他而不得不中断了？结束了没什么，若是不得不中断——
　　沈望江吃惊地看着木榕眼中现出的恐惧，他和木榕相处至今，哪怕是身处险境，九死一生之时，木榕都是一脸从容，坦然应对，何时有过这样的表情？
　　他思考之下，竟心生怜悯，温声道:“已经过去了，你师父知道你前一阵受伤，就停手了。”
　　木榕怔了怔，不由自主按了下胸口，沈望江会意地道:“他不知道。”想了想道:“我没告诉他”，他说完就觉心中愧疚，犹豫了一下，又道:“你如果想告诉他——”
　　木榕轻轻摇头，沈望江虽早知道他不会告诉卓熙，但亲眼见他否定，还是愧疚更深，道:“木榕，对不起。”
　　木榕又愣住，“父亲，您说什么？”
　　沈望江看着他还有些苍白的脸，沉默片刻，道:“我不该让你用金明蛊，让你受苦如此，我，对不起……”
　　木榕怔了一下，随后笑道:“父亲，您没有对不起我，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求父亲给我一个可以救母亲的机会，父亲答应我，我很感激。”
　　沈望江凝视他的眼睛，这双眼眸中虽然此时有些朦朦胧胧的暗影，但却是坦坦荡荡毫无作假，那笑容也是纯澈真挚，沈望江忽然想，他似乎很少见过木榕这样简单而真实的笑，在他面前时，木榕大多恭敬却疏离，那笑也是浅浅淡淡，面具一般。
　　他眼前恍恍惚惚地闪过木榕幼时顽皮天真的笑脸来，他那时极少认真地去看木榕，一来不知如何对待，二来心中羞愤痛苦居多，有时见到他在羽吟身边撒娇，或是缠着沈潇玩耍，总要避开，不得不正面相对时，那年幼的孩子开朗活泼，脸上总是挂着天真的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趁母亲不注意会跑到他身边，仰头叫他“爹爹”。
　　他总是转身就走，从未给过回应。
　　沈望江恍恍惚惚地想着，木榕见他今日有些异样，不禁道:“父亲？”
　　沈望江从回忆中醒来，看向木榕，木榕看不清他，他却能看清木榕脸上的一抹关心和一丝担忧，这表情和沈潇竟是那般相像，沈望江心头一震，不禁含混地应了一声，“嗯。”随后伸出手，轻轻抚上木榕的头。
　　木榕怔住，第一反应就是避开，但迟疑了一下，终是忍住没动。
　　好在沈望江也不习惯，只是摸了一下，便撤回手，见木榕松口气的样子，反而有些好笑，想了想道:“我接到潇儿来信，说是马上就到杭州，我让他过来了。”
　　“沈兄？”木榕道，“他在杭州附近？”
　　沈望江点头:“他在找你。”
　　“找我？”木榕奇道，“沈兄找我做什么？”
　　沈望江噎了一下，但见木榕一脸迷惑，确是不知，不由摇摇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你叫他什么？沈兄？”
　　木榕笑道:“在外面叫习惯了。”
　　沈望江看他一会，“他同意你这样叫？”
　　木榕听他一问，眼前忽是沈潇提着戒尺瞪眼看他，逼他叫“大哥”的场景，犹豫着道:“不太……同意吧……”
　　沈望江不禁一笑，起身道:“我去找你师父，你好生歇着，这几日都不要乱动了。”

　　晚上武伯过来看木榕，道:“老爷说了，让九爷这几日歇着吧。”
　　木榕对师父如此仁慈有些奇怪，索性就在屋里没出门，过了两三日，先去给金垂莲请安，金垂莲身体已然好了很多，拉着他的手就要哭:“九儿，这一阵去了哪里？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又受苦了？”
　　木榕笑着安慰:“师娘，九儿好着呢，您看，一点事都没有。”
　　他陪着金垂莲说了一下午的话，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见卓青松，金垂莲垂泪道:“他去忙事情了。”
　　木榕心知卓青松现在加入了十八楼，又急于表现自己，肯定是加倍刻苦努力，他暗中观察金垂莲表情，好像还不能确定卓青松就是加入十八楼，想了想也没说破，又安慰了金垂莲一阵才离开，还没等到自己院子，武伯就来找他，说沈潇已经到了。
　　木榕有些饿有些困，本想回去吃点东西就睡觉，此时不得不去垂花厅，心里暗自抱怨沈潇来的不是时候，刚到垂花厅外，就听到里头谈笑之声，不由仔细去看。
　　垂花厅里，卓熙和沈望江对坐，沈潇坐在他们身侧，正和卓熙说着什么，卓熙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和他往日肃穆冷漠的神情大有不同。
　　木榕凝目看了一阵，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