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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一百零四章 一错再错 ...

  •   这几天天气稍稍暖和些,前一阵下的雪渐渐融化,变成一地湿冷的泥水,木榕跪在回廊之下,膝盖底下一片洇湿,廊上水珠不时地滴落,顺着黑发流下来,落进领口,一阵清寒。
      武伯带着几个仆从打扫庭院,卓熙虽然严苛,却一直很顾及木榕的地位和脸面,这还是第一次这样让他当庭罚跪,他跪得笔直规矩,眉眼低垂,眼睛盯着地面,却是一片漆黑。
      卓熙在屋中提笔批复暗报,木三爷一旁侍立,柳崖则跪在不远处,时不时偷偷抬眼瞄一眼卓熙和木三爷,见木三爷瞪眼,又愁眉苦脸地低下头,木三爷无奈又好笑,忽听卓熙悠悠道:“罢了,离泽,让柳崖起来吧。”
      柳崖觉得这声音简直如仙乐入耳一般好听,忙眼巴巴去看木三爷,木三爷又瞪了他一眼,道:“老爷,柳崖是小九下属,小九都在罚跪,他自然要陪着,何况,没有保护好小九,这是他的责任。”
      那唐门剧毒,若不是木榕原本中着三千碧色的毒,以毒攻毒正好相克,怕是早就没命了,木三爷想想一阵后怕,偷偷去看卓熙,见他斯文儒雅地批阅密报,完全不是乍一看到木榕一身是血时担忧焦急震怒的模样,而一听到事情经过,卓熙当即给了木榕一个耳光,让他出去罚跪。
      可这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木三爷想到刘金贵说的,木榕已经留下病根,这地上湿冷,别再引发了旧疾。
      这时,就像是要验证他的想法一样,门外断断续续传来几声低咳,但也就那么几声,之后便被压抑在了喉咙处。
      但卓熙手中的笔已经停下,他抬头向门外望了一眼,轻轻蹙起眉。
      木三爷忙道:“老爷,让小九进来跪着吧,再着了凉,老刘又该抱怨了。”他太了解卓熙的脾气秉性,也太了解他们师徒的关系,所以并不敢求情让木榕起来,只敢说让他进来跪着。
      卓熙放下笔,眼神变了几变,之后淡淡道:“让他回去吧。”木三爷一愣,旋即赶紧点头:“是”,刚要出去,卓熙道:“让柳崖去吧。”
      柳崖就等这一句话呢,不等木三爷回话,已经利索地爬起来,说了个“谢老爷”,就跑出去了,木三爷又气又笑,“这个混小子”,却见卓熙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不禁一怔,“老爷?”
      卓熙摇摇头,柳崖跑出去忘了关门,他正好能看到木榕的正脸,果真已经冻得有些惨白,木三爷低声道:“老爷,小九可能一时糊涂,他毕竟年纪还小。”
      卓熙又轻轻摇头,十九岁,已经不小了,妇人之仁、恻隐之心,这些原是进入十八楼之后就要立刻抛之脑后的东西,他的徒弟怎么会不懂?那些正道口中的“九煞”,将这些抛弃得比其他人都要彻底。他一手带大的徒弟,是有些别人不理解的仁慈和宽容,但那只是对他在意的人,如沈望江,如沈潇,而其他人,他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不会给。
      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一个小女孩便会乱了他的心智,绝不会是“一时糊涂”这么简单。
      卓熙的手指无意地叩击着桌案,正在思索,忽听外面木榕和柳崖的对话随着一阵风飘了进来。
      “九爷,老爷让您先回去了,走啊走啊,初一他们还等着接下来的命令呢。”
      在卓熙这个角度看去,正好是木榕抬起头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不是往日的平静,而是有些近乎于冰冷的淡漠,连柳崖也愣了一下,“九爷?”
      他先冲着门口叩了个头,然后扶了一下双腿,慢慢起身,期间又掩唇轻咳了一声,柳崖有些担心地问:“九爷,没事吧?”
      木榕摇摇头,柳崖也不多问,又道,“九爷,先回去换件衣服吧?”那衣服上不仅有血,还有水渍,却不料木榕淡淡道:“不用,直接过去。”“啊?”柳崖瞪圆眼睛,“不用那么急吧?”据他所知,九爷虽然对衣食住行不那么注重,但出现在人前时也都是衣冠整洁风流倜傥的,这是怎么了?
      木榕还是淡淡地道:“都不是外人,不必讲究那么多。”柳崖挠挠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木榕已经转身走了,他忙也小跑跟上,走到院门口忽然想回下头,这一回头不要紧,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忘了关门,那岂不是全让老爷和三叔看到眼里了?柳崖一个机灵,不敢多留,脚底抹油地跟着木榕走了。
      木榕对比一无所知,他在罚跪的时候神游太虚,没有听到柳崖开门,也没有发觉他忘了关门,更不知道,师父卓熙在屋内,目睹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老爷,小九是故意的”,木三爷道,卓熙轻轻转动茶杯,他自然也知道木榕是故意的,相比于一个高高在上的九爷,这样的九爷更能拉近和他人的距离,但他觉得有些不对,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如果说是故意,还不如说故意负气更贴切。
      “负气?”木三爷笑道,“怎么会,又什么事要负气?何况小九都多大了,怎么还会做负气的事?”他刚说完便眼神一闪,多大了?小九十九岁,过了年才二十岁,也才勉强算的上成人了,普通人这个年纪,还可算得上是个孩子,只不过他太早熟,以至于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木三爷在嘴里咀嚼这几句话,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想不明白了。
      卓熙没在意他的神情,静静把弄着茶杯,墨黑的瞳仁里闪过些幽暗的光色。

      等忙完事情回到屋中时,已经接近亥时,木榕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呆,三千碧色的毒基本拔除,但他最近却感觉双眼偶尔一阵锐痛,他自盲后,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开,但这几日忙碌下来,却时常感到力不从心,没了这双眼,原来竟像是失去那么多,而隐瞒师父和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忐忑,也让他心力交瘁,真怕哪一天一不小心,就露出真相。
      到那时,会是如何呢?一个眼盲之人,对于十八楼来说,几乎可算得上是一颗弃子了,一颗弃子,又有什么用呢?
      木榕想象不到师父得知后会是什么反应,震怒?失望?鄙夷?不屑?还是转身就走,再不看他一眼?
      手指不经意地攥起,身下的被子被捏得发皱,一阵熟悉的疼痛袭来,木榕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忍耐,最终昏睡过去。

      天气转暖后又乍寒,这一天冷得骇人,木三爷将手缩在衣袖里,跺着脚抱怨:“这还没进腊月,怎么就冷成这样?”武伯笑道:“这是青州,不如杭州暖和,三爷在杭州习惯了,都禁不住这北方的冷了?”木三爷笑骂:“你个老武,取笑我不成,燕京不比青州冷多了,我哪年也没冻死在那里?”武伯呵呵笑着:“今年三爷不用去木家了,我们可以过个团圆年了。”“是啊”木三爷也眼露憧憬,“能和老爷、小九、老武你、老刘你们一起过年,还是这样好啊。”
      他们两个嘀嘀咕咕畅想过年的热闹情形,一转头见卓熙端着杯茶站在窗前,正望着楼下出神,两人凑过去一看,木榕和柳崖正一前一后往楼上走,木三爷揉揉眼睛,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老爷,小九绝对不会跟别人走了的。”
      卓熙没理会,武伯却好奇问:“九爷要去哪儿?”木三爷笑道:“老武,你说小九过年会去哪儿?”武伯满脸不解,“九爷还能去哪儿,当然在雪苑了啊。”木三爷故作神秘地问:“他会不会去沈家堡,或者去小寒山?”武伯更是疑惑,不禁笑道:“怎么可能,过年不在自己家,去别人家?三爷你别逗了。”他一脸不屑地摇摇头,一副“你傻啊”的表情,木三爷又气又笑,卓熙回头淡淡道:“你们两个太闲了吗?”
      木三爷嘿嘿一笑,看武伯收拾桌子,又摇头笑道:“这个柳崖啊,我看他才是太闲了。”武伯也笑起来,昨天柳崖过来,跟木三爷说自己最近学了点风水,非要给他那里的家具摆设换换位置,说能招财转运,木三爷听着新奇好笑,给卓熙说了,硬是把卓熙这里也给换了换,武伯忙着收拾,嘟囔:“上次那个碧螺春呢,放哪里去了,这一换地方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刚刚找到茶叶,木榕和柳崖进来了,武伯便出去了,卓熙也没坐下,还站在窗口,一边凭窗远眺,一边听两人汇报,听到木少英已经回去燕京,年后要夺家主之位,卓熙点头:“年一过,柳崖就先过去安排。”柳崖应是,木三爷却有些担心,柳崖问:“三叔是担心他成了家主之后背叛我们?”木三爷点头:“木少英这个人表面是君子,实则阴险狡诈,心肠歹毒,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但他担心的却不是木少英背叛,“他不听话,自然有听话的,但他成了家主之后,就不能光明正大地除掉他,有点麻烦。”柳崖笑道:“他不敢”,他看看木榕,“他走之前,九爷软硬兼施好一顿威胁,够这小子寻思一阵了,哈哈。”
      木三爷听此便也放心,又想到另一事,问道:“老爷,小寒山那边用安排人手吗?”卓熙沉吟点头:“挑几个过去,小寒山的情况,让九儿告诉他们。”木三爷答应着,却忽然得奇怪,怎么不见木榕回答?抬头一看,却见木榕虽是笔直站着,但目光缥缈,显然已经神游天外,木三爷一愕,心想小九什么时候这样失神过,这是怎么了?
      “小九,小九,小九!”
      木三爷连唤了三声,木榕这才回神,忽觉自己失态,忙低头认错,卓熙脸色不豫,“想什么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一阵,木榕总有几次跟梦游一样,这还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卓熙虽是不悦,但想到他的伤,还是问了一句:“不舒服?”
      木榕垂手:“没有,九儿……”想说的话在舌头上打了几个转,还是咽了回去,卓熙却已经觉察出来,问:“你不满意?”
      “九儿不敢”,木榕跪下,卓熙摸着茶杯上的纹路,淡淡开口:“不想对付你的好外公?”木榕还是低头:“九儿不敢。”
      卓熙哂笑一声,却也不纠缠这个问题,道:“你三叔起草一封给慕容庭的信,你去抄录下来,用你自己的笔迹,派人送过去。”
      “是”,木榕答应,卓熙却轻轻蹙眉,木榕这一阵乖巧得异常,他却总觉有几分负气的模样,沉默一下,将茶杯递给柳崖,便和木三爷出去了,柳崖瞅瞅木榕,把茶杯放下,也出门去了。
      屋里剩下木榕自己,他扶了下地面站起来,思索一下,便向记忆里的书案走去,从门口走十步,再向右走五步,便是那张宽大的书案,木榕没有丝毫犹豫地迈过去,却没有想到,他只向前走了三步,便听哐当一声,什么东西被撞翻在地,挡在他的脚前。
      木榕愣住了,一阵心慌忽然涌上心头,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门口,卓熙和木三爷也愣住了,他们本来也没有走远几步,听到动静后,卓熙几乎是立刻转身返回,见到的便是横倒的椅子和木榕一脸茫然的神情,他有些恍惚有些慌乱地站在那,一双原本清澈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了曾经的淡然、骄傲,也没有了这几日强装出来的镇定和乖巧,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静,和平静背后压抑的绝望和茫然。
      卓熙的双手蓦地攥紧,脸上散去儒雅和邪魅,褪去冷漠和凌厉,是从未有过的自责、懊悔,和如同一只手将心脏提起,揉搓着、摆弄着的锐痛。

      木榕没有听到门口的声音,他茫然地四下“望”了一眼,其实从他站的地方到桌案,不过四五步远,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想了想,试探着向前迈去,走了两步,猛地撞到了另一张桌子,桌上茶壶里是武伯新泡的茶,哗地泼出来,半壶的热水淋到手上,木榕吃痛地缩回手,后退一步,又装翻椅子,猝不及防,扑通摔倒在地上。
      “小九!”
      木三爷惊叫一声,这一声不啻巨雷,在木榕头顶倏地炸开,他蓦地抬起头,无神地看向门口,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师父……”他喃喃开口,有些慌乱地,像是求证,又像是想欺骗自己。
      没有听到回答,木榕轻轻低下头,手指攥紧衣襟,紧紧抿着唇,低垂的眼眸间,惊慌和茫然之后,闪过一丝绝望和凄然。
      他不知道,站在门口的卓熙,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得指骨分明,冷冽的眸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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