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栖息》苏城哑人

43、Chapter 43.

　　天光乍泄。
　　洛杉矶烟草与威士忌从跗骨贴肤的浓妆艳抹里被冲刷干净，消毒水的微粒在鼻息间畅游，一些冰冷的触感再次回归，取代了夜色与浓雾里的秘密。
　　恢复了知觉的手指摸到一个按钮，液体下降，玻璃罩缓缓打开。

　　楚少铮从医疗舱里翻身起来，乌黑的发丝滴落着淡蓝的液体。
　　他随手抓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身体，披上浴袍，才抬头看向坐在窗外阳台上的奥尔克斯元帅。
　　奥尔克斯元帅在享受他的下午茶，近乎温柔的阳光透着淡橘的红，暖融融地化在他的周身，为那些锋利的棱角打上和煦的柔光，使得此时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有着某些退休老干部特有的调调。

　　“你冒失了。”红茶散发着醇香，奥尔克斯轻啜了一口，漠然地说。
　　楚少铮为自己倒了杯水，“所以？”
　　奥尔克斯很不满意这个小儿子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声音冰冷：“如果你撑不到审判会结束，等不到我得到消息，那你就跟那些愚蠢卑贱的星奴没什么分别。都只是政院花草的新鲜肥料。
　　奥尔克斯家的人是军人，但不是莽夫。”
　　如鹰隼锁定猎物的眼神，锋利如刀地狠狠刮过楚少铮清冷的眉眼。
　　楚少铮喝了口水，干涩的声音有了一丝流畅的清越，“那您得到好处了吗？奥尔克斯家……得到好处了吗？”
　　奥尔克斯元帅阴冷的眼神一动。

　　这是没法否认的。
　　奥尔克斯家在军方的强横是毋庸置疑的，但在被贵族们垄断得密不透风的尔虞我诈的政坛，平民出身无所不能的元帅也是插不进一根脚趾头的。
　　所以即便是元帅的小儿子出乎意料地进了政院，很多人也都是看笑话的状态。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因为素质不达标而落选军校，凄凄惨惨来到政院将就的小少爷，会成为奥尔克斯家踢开政坛大门的一颗尖钉。
　　就连奥尔克斯本人，也没有想到。
　　在这场卡布尔和兰德西的博弈里，卡布尔家完美的布局因为横生的一个变数，先手作废，后续难以发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果不是保皇派需要这样一个先锋，恐怕没有什么底蕴的卡布尔家族就此就要被逐出帝都。而受益的兰德西也不好意思白承一个人情，只能乘势力排众议，让元帅派系的政官进入中枢。
　　然而这一切，在很多人眼里，都不过是一场小孩子的争强斗狠。

　　“你很聪明，”奥尔克斯深深看了楚少铮一眼，“但不要让玛莎担心，她昨天哭了一夜，上午才从这里离开。”
　　手心里水晶质地的杯子沁凉，楚少铮掌心含了含，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奥尔克斯觉得跟这个油盐不进的儿子交流实在让人窝火，他强装出来的那半点雅骨立刻磨没，口干舌燥地将整杯红茶灌进嘴里，站起身，走到楚少铮面前，沉声问：“你最后看见了什么？”
　　“什么？”楚少铮自然地垂下眼，避开与奥尔克斯的对视。他自从看不见之后，很少与人近距离对视。因为瞳孔的光芒，总是会拆穿某些不自然的谎言。
　　他低下头的模样终于有点像个孩子。
　　十五六岁的少年，意气用事，犯点错，又算得了什么呢？奥尔克斯多年被冰封的父爱莫名地冒出了一星半点，他收回周身的气势，像个严厉的父亲一样冷冷斥责了一句：“收敛点。有人在关注着军校。”
　　奥尔克斯拉开房门：“军训结束前不要再去军校了。索达斯只是你的跟随者，不是你的亲兄弟。”
　　房门关闭声。

　　浅绿色的窗帘轻轻飞扬，如少女飘逸的裙裾，卷来清透澄凉的空气。
　　楚少铮在原地站了一会，走到门边按下了全房间屏蔽键。一直窝在床脚伪装普通机械狗的二毛翘着肉垫小跑过来，挨着楚少铮的腿坐下。
　　“哦，这老头真嚣张！”熟悉的尖锐叫声响起，“三毛弟弟怎么不是亲兄弟了，这可是我们老楚家的小幺儿！你说对不对，我丑陋的二毛弟弟？”
　　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从楚少铮的袖口垂下来，晃荡着伸长了尖端去调戏土狗头顶的两根呆毛。
　　土狗冷漠地翻了个白眼。
　　“哦！你居然对你英俊的大毛哥哥翻白眼？你完了小子！今天我……”
　　嬉闹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慢慢抚平楚少铮刚刚醒来时的狂躁与茫然。就像以前无数段黑暗死寂的旅程里，他拥有的也不过是这么两道吵吵闹闹的声音。
　　但很快，楚少铮就回想起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给二毛设计语音系统。因为只有大毛一个……已经够吵了。

　　“好了。”楚少铮坐到椅子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制止了吵闹声，他捏起狗尾巴草的细茎，“说说我昏迷的时候发生的事。”
　　“哦哈哈哈哈哈哈……痒、痒痒痒！哦哈哈哈哈……”狗尾巴草扭成了一团麻花，笑得几乎要断电。
　　楚少铮无奈地松开手，将它扔到土狗头上。
　　“哦天哪……哈哈……小铮铮你居然挠我痒痒肉，真是太恶毒了……我是不会告诉你军校又开启了全封闭模式，弥卡尔还不知道你混成这副惨样的消息的……”狗尾巴草趴在柔软的狗毛里，喘着气说。
　　测试仪里残存的梦境让他一时对于弥卡尔这个名字充满了警戒，他看了狗尾巴草一眼，即便那里对他而言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你记录了我看到的吗？”楚少铮问。
　　狗尾巴草心领神会：“哦，很奇妙，平行宇宙？平行空间？还是什么？哦，我的科幻储备好像不太够了……居然还有一个弥卡尔，一点都不如三毛弟弟可爱……”
　　“不。”楚少铮打断它。
　　微凉的风躲过窗帘的阻击，从毫无防备的脑后掀起细密的发丝。光与影的盘旋，在干净的墙面上演着一出光怪陆离的默剧。
　　少年站起身来，神色冷漠，“只有一个弥卡尔。”

　　记忆也是累赘，它把各种标记翻来覆去以肯定城市的存在；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

　　与玛莎夫人吃完这顿煎熬的晚餐，楚少铮走在长廊上，从军队加班回来的林恩迎面大步走来。
　　壁灯盏盏错落下明亮或晦暗的光线，沉淀成地毯卷裹里暗生的红泽。油画被镀上厚重的旧感，一幅幅编织着古怪莫测的情节。
　　窗外黑夜如幕。
　　楚少铮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被林恩冲过来的身影卷起一阵风。
　　“臭小子，你可担心死大哥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行了，别走了别走了，你哥我有件大事宣布！”林恩兴致冲冲，浓眉大眼飞扬，英俊的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和雀跃。关怀完楚少铮，他一把揽住楚少铮的肩膀，就要走回餐厅。
　　“我还有事。”楚少铮一点不想再面对玛莎夫人梨花带雨的脸。

　　林恩不松手，立刻沉下脸瞪楚少铮：“哎哎，什么事有你哥我的终身大事重要啊！不能走！你哥我可不容易找着个共生体，你不见我可不答应啊！”
　　楚少铮一怔：“共生体？”
　　“对啊，你记得上次咱哥俩去研究所吗？就那次认识的切尔斯，哦，或许你不知道谁是切尔斯，就是F357，我们那次的引导人……”林恩自顾自说着，满脸痴汉笑。
　　楚少铮的视线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了走廊的尽头。精神力的感知迟迟勾画出了一道身影。
　　温和，柔弱，无害。就像每一个被赋予了共生体这个定义的人类一样。
　　他被两个白大褂一左一右护送着，慢慢向这里走来。曾经被毫不留情舍弃的手臂被一条足以以假乱真的假肢取代——普通的共生体还没有使用再生药剂的资格——但这本就无伤大雅，因为这是迟早要被弃之如敝履的躯壳。
　　他还是戴上了那条狗链，来到了这里。

　　“很高兴见到您，修少爷。”切尔斯苍白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两颊浮现着病态的潮红。除了研究所外，任何地方的氧气浓度都对共生体十分不友好。尤其是享受惯了那些高浓度氧气的温室花朵们。
　　楚少铮收回视线，“你好。”
　　“你累了吗，切尔斯？”林恩显然很宝贝他的共生体，“护士，怎么带切尔斯到这儿来了？我不是说直接送他去供氧室吗？那儿已经装修好了，都是按你画的图纸弄的，你别说，还真漂亮，嘿嘿……”
　　切尔斯眼珠剔透，整个人在朦胧的灯光下静美如同油画中的古希腊神子，“我没那么柔弱，林恩。”
　　“好吧好吧，先进去。”林恩的屁股后面恨不能钻出根毛绒绒的大尾巴。

　　护士送切尔斯走进门内。
　　沉重的木质厅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餐厅墙壁上璀璨精巧的水晶灯一闪而过，楚少铮走到林恩身边，声音轻而冷：“你还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吗？”
　　“你的妻子会怎么看？”
　　“妻子？”林恩微愣，旋即嘿嘿笑了声，“我有了切尔斯啊，切尔斯就是我妻子，我喜欢他，肯定是要娶他的！我跟你说，修，我不只是把切尔斯看作了我的共生体，他还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爱人，你以后要像尊重大嫂一样尊重他，知道不？”

　　脚步僵在原地。
　　林恩与他擦肩而过，裹着笔挺军装的高大背影慢慢陷进灯火辉煌的明亮里。
　　但楚少铮看不见这一切。他看见的，是这个耿直得有点憨傻的便宜大哥，一步一步陷入无尽的黑暗漩涡。在这漩涡里，绞灭了血肉，献祭了灵魂，破败了所有的理想与信念，如同末日。
　　奥尔克斯元帅或许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男人结婚，但绝不会允许他的儿子和一个宠物共度一生。

　　这得有多可笑。
　　那可笑的又究竟是谁呢？

　　“如果只是为了那件事，我希望你放过他。”

作者有话说

　　记忆也是累赘，它把各种标记翻来覆去以肯定城市的存在；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看不见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