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月如兮》墨子訡

21、第21章

　　印子兮再次见到幻玥是在三天以后。

　　她前一晚临时接到通知，第二天早上准时出现在戒律院门口。有弟子已经等候在那里，一路领着她来到一间朝北的房间。

　　推门进去，房间里阴冷幽暗，阳光晒不进来，也没有点灯。幻玥坐在窗下一张案桌前，显然之前应该是在写字，现在却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印子兮眉头微蹙，轻轻地走过去。

　　案桌上放着厚厚一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想必是幻玥这几天被困在这里无事可做，只能靠练字打法时间。

　　印子兮拿起那叠宣纸，大致翻看了一遍。上面写的都是些诗句古词，大部分是她以前教他背的，也有些是他后来自己看书学的。桌面中央还放着一张，被幻玥压在身下，印子兮偏过头，仔细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反反复复就写了八个字——

　　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印子兮愣住。

　　这句诗她曾经听幻玥念过，当时他还问过她，“是不是美好的事物总是那么短暂？”

　　记得那时候，她只是很随意地回答，“梨花谢了，春天过去，都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到了明年，花还会开，春天也还会再来，所以我们没必要伤感。”

　　可是即便如此，幻玥依然很不喜欢这句诗，之后便再也未碰过那本诗书。

　　但事实上，这句话却早已刻在了他的心里，让他感到隐忧，一直无法释怀。

　　尤其是这段日子，她对他冷淡的态度，或许更是加重了他的不安，所以他才会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常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原来他是在害怕，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会像这梨花春日一般，美好但却短暂吧！

　　想到这里，印子兮简直泪目，当即扑倒在幻玥身上，紧紧抱住他，道：“对不起，玥儿，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印子兮并没有想好，究竟要怎样处理她和幻玥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一刻，当她看见睡梦中一脸柔弱无助的幻玥，以及他写下的这满满一篇八字诗句时，她发现根本就不需要再思考什么了，她的心已经给出了答案。

　　不管他是战灵、是人、还是魔……

　　也不管他是男还是女……

　　她待他的心永远不变！

　　“小兮？”

　　听见印子兮的哭声，幻玥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印子兮坐直身子，一把抹掉眼泪，哽咽道：“玥儿，你不要害怕，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向你保证。”

　　幻玥愣了愣，笑道：“小兮，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是在向你起誓，玥儿，你记住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一直陪着你！”

　　幻玥抿着嘴，不说话了。

　　印子兮以为他还是不愿信她，急忙扑身上前，搂住他的脖子，急切地说道：“玥儿，你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疏远你了，不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也不管你是人还是魔，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印子兮急着向幻玥表明心志，却没注意到自己一时心急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

　　当那个“魔”字从她口中冲口而出时，幻玥突感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抽，即刻又“突突突”地不停跳动起来。

　　伴随着这阵跳动，还有那股剧烈的疼痛感，转瞬袭遍全身。

　　幻玥绷紧身体，咬牙抵御着这股疼痛。

　　印子兮搂着他的脖子，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僵冷，“你怎么了，玥儿，你的身上怎么会这么冷？”

　　幻玥不说话，侧脸埋进印子兮的颈窝。

　　印子兮觉得痒痒的，但又舍不得推开他，只能轻抚着他的头，安慰道：“好了，没事了，玥儿，你不要害怕，只要有我在，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幻玥点了点头。

　　印子兮轻声笑起来，“你这是在撒娇吗，玥儿？”

　　幻玥脸埋在她颈窝里来回磨蹭几下，似乎在表示抗议。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印子兮不停抚着他的头，笑道：“玥儿，你再等我几天，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嗯。”幻玥小声应道。

　　印子兮离开后没多久，未凛和莫闲便推门走了进来。

　　其实这几日，幻玥的状况时好时坏，大部分的时间依然陷入昏沉，并未完全苏醒。那日他们之所以将他移至戒律院来，就是不希望他受到太多外界的干扰，尤其是印子兮的。

　　直到昨天傍晚，幻玥才彻底清醒过来。

　　醒来后就一直坐在案桌旁写字，从头至尾未发一言。

　　未凛知道他有心结未了，如今又添新忧，定是心烦意乱，才会靠书写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这一写便是一夜。

　　未凛心知不能任由着他这样下去，才会连夜派人通知印子兮，令她今日一早前来。

　　如今看来，印子兮还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这孩子的心结，似乎已经解开，此刻他和莫闲的到来，便是为他清除新忧。

　　幻玥虚软地伏坐在案桌前，身体刚刚抵御过那阵疼痛，此时一丝力气也无。看见庄主和医尊出现在房里，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是不能。

　　莫闲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玥儿，你先别动，让我看看。”

　　说完便要伸手去探他的脉象。

　　幻玥却是避开了。

　　莫闲面色一怔，“玥儿，你这是为何？”

　　幻玥道：“我有一事相问，望庄主和医尊能如实以答。”

　　莫闲抬起头来，看了未凛一眼。

　　未凛面沉如水，望着幻玥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你问吧！”

　　“我是不是……真的魔性未除干净？”幻玥轻声问道。

　　当年暮秀峰上，离颜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只需稍加思索，便将两者联系在了一起，从而不难推断出结论。

　　只是这个结论，还需有人给他一个肯定。

　　未凛踌躇片刻，“这点我们暂时也无法确定，但是有点你要知道，玥儿，不管你魔气是否清除干净，你都是我神鹿山庄的弟子，永远不变。”

　　幻玥闭目，深吸口气，“如果我魔性真未清除干净，将来会怎样？”

　　“这个……”

　　“还会像这次一样，突然失控，见人就杀吗？”

　　“玥儿。”未凛道：“将来的事情，我们谁也不知道。但你不要太悲观，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如今当务之急，是你要先凝聚住身上的灵力，就算你魔气真未清除干净，也能被很好的压制住，你所担心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是么？”幻玥却是摇了摇头，一脸哀伤，“可我现在灵力已经溃散，我感觉再也凝聚不住它了。”

　　莫闲闻言大惊，“玥儿，你，你已经能感知到了？”

　　“嗯，不仅仅是感知到灵力的溃散……”幻玥喃喃，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莫闲道：“医尊，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当这个“死”字从幻玥口中以一种无比平常又平静的口吻说出来时，莫闲和未凛两人均是一震，莫闲急道：“玥儿，你是什么时候恢复感知的？”

　　“就这段时间。”幻玥回道。

　　“那你可知‘死’这个字的含义？”未凛还是不太敢相信。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幻玥总有一天会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透彻。就好像给了他一本书，他刚刚翻开第一页，就已经知道结尾了……

　　这孩子的领悟力，也未免太惊人了吧！

　　幻玥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始终淡淡的，仿佛此刻正被谈论生死的那个人，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知道。”他点了点头，波澜不惊地说道：“一个人没有了心跳和呼吸，便意味着死亡。”说完他垂下头，睫毛轻颤，良久，才又继续说道：“我现在有心跳也有呼吸，说明我还活着，可是……应该也活不了太久了。”

　　“玥儿……”莫闲顿感鼻尖一酸，瞬时红了眼眶，“你什么都不懂，不要自己瞎猜！”

　　“是呀！”未凛也跟着说道：“你才刚刚恢复知觉，有些感知很可能是错误的。”

　　幻玥不置可否，依旧平静地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我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会被封印进月华石里？”

　　“这个……”未凛和莫闲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时候你受了重伤，必须封印在月华石里疗伤续命。原本你只要在月华石里待满百年，就可以痊愈，并且还能清除干净身体里所有的魔气，谁知……在仅仅只差三年的时候，被印子兮那个小丫头当作战灵捡了出来……”

　　未凛说到这里，满心的愧疚和遗憾，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幻玥听完，表情看不出有任何变化，无悲无喜、无怒也无怨，只是静静地垂眸望着地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玥儿……”过了许久，未凛才开口道：“对不起，是我没守护好你，愧对先师当年对我的谆谆叮嘱。”

　　幻玥摇摇头，“这不怪你。”

　　“那印子兮她……”

　　“不要让她知道。”

　　“什么？”

　　“我还活着一事。”幻玥淡淡地说：“就让她一直把我当作战灵好了。”

　　未凛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是不想让印子兮因此自责难过，可是……

　　“难道你就一点不怪她吗？”未凛还是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要怪她？”幻玥却是微微一笑，“是她让我提前三年见到了这个世界，还给了我这六年美好的时光，我为什么要怪她呢？”

　　“可是……”未凛颤声道：“如果不是因为她，你现在身上的魔气肯定已经清除干净，可以健康地活在这个世上，长长久久。”

　　“那又怎样。”幻玥道：“如果没有认识她，就算能活百年，又有什么意义？”

　　未凛侧目看了看莫闲。

　　莫闲早已忍不住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

　　未凛也觉得眼眶酸胀，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梗着，让他没法再出声。

　　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师父仙逝时，对他说过的话，“那个孩子……是他拯救了天下苍生，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活下去，活着……看看这个世界……”

　　然而只有短短六年，他甚至还未出过青檀山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