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唐清

5、02章（下）

　　我有一些简直可以称之为糟糕的坏习惯。天净妩媚的时候，我会搬一张小凳子，独坐于庭，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只是花去一个下午的时光，满满足足懒懒慵慵地闻一闻阳光的味道。而逢到霾雨悱恻的时候，我却偏偏要跑出屋子，溜滑的石板街，苦涩的风，我可以走上好久，安安分分温温柔柔地欣赏着街道两边屋檐下的灯笼投射到水洼中的倒影。
　　我出生富贵，有一个绯闻颇多的家庭。我不可避免地出入奢靡与华丽，随父赏宴，也总能结交到各式各样的女朋友。小姐们的圈子，闲语碎杂，大家并不熟练地侃着同样不熟悉的时政，偶尔借景抒发一下儿女的细琐情怀，陪一陪笑，酌一酌酒，牵一牵袖，对交心却都是浅尝辄止。但是，这样的生活与场景并不让人感到孤独，相反，有些吵闹。
　　于是，我刻意地需求一种灼热与拥挤之外的清静，那种独处时的安心呼吸，思想里只剩个人的倒影，投足间是深透灵魂的徜徉。也许有些自恋，努力地想要每天多笑一点，坚信如此，甜蜜就会累积，像烘焙得柔腻恰好的松糕上再涂了一层薄薄的蜂蜜，存香久远，无论何时揭开来尝，都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芬芳。又也许在别人看来，会有一种不理解的悲哀，但是，真的，人必须拥有一件或两件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做的事情。而我的爱好，恰恰显得乖僻独行与天下唯一。所以，常常会招来一些误会，有时，这种误会是善意又美丽的。
　　今天一大早，我赶往白马寺，指望从众多报名者中脱颖而出，得到住持明心大师的首肯，获得参加几天后在白马寺举行的踏春礼佛大会的资格。
　　那不仅是一次佛事盛典，还是一年一度的乐技比拼大赛。听说那天，会有这样一些人到场观摩与品评，“天下第一笛”洛阳江若然，“江南第一箫”湖州韩夏月，“妙手第一书”长安寇丹红，还有——我用已经浸湿了的手轻轻摁了摁心口——听说那天，“天音圣手”叶寒衣也会来参加。
　　叶寒衣，我细细咀嚼这个名字。
　　他恐怕是世间所有琴手心目中攀登的至高点。
　　到底世上传闻的天曲是怎么样的，到底能弹奏出那样天籁的人又是怎样的面目。
　　好奇，然后，我的目光定定地穿过眼前的雨丛，落到了几步开外，这座明媚的吉祥楼上。
　　匆匆经过的路人牵带起的水珠，溅到了我的脸上。
　　去白马寺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我的请求被拒绝了。
　　因为，他们早在很久之前就邀得了司马家的二小姐，并欢天喜地的获得了她的首肯。
　　所以，明心老和尚高昂着脸，却又装出极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大小姐，您看……”
　　世人只知道那个才华横溢明耀夺目的司马兰陵，而我，总是默默走在妹妹身后的我，是连旁听的机会也不给的。
　　我站在吉祥楼对面的屋檐下，承受着扑面而来的雨气和寒意，已经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水，还是其他的东西。
　　我的腰间别着扁瘪的钱囊，出门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个，只顾着热烈的盼望和美好的希冀。现在，我连进入那个宽敞温暖的厅堂，点一杯最心仪的绿茶的本钱都没有了。我无聊地捉弄雨珠，等着雨停衣干，可是突然摊开掌心一看，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
　　“啪啪啪”，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撑着油纸伞，踩着泥浆水，穿过雨幕，皱着眉头立定在我眼前。
　　隔着屋檐下披挂的雨帘，我看不清他的脸上，到底是笑还是哭，心头便有些碜碜得慌，不自觉地挪动脚步，要往更深处退却，没想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瘦瘦的脊梁撞在了硬硬的墙壁上。好疼，于是我龇牙咧嘴，像个狼狈尴尬的小妖怪。那少年便以更加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勉强说道，“我家少爷请姑娘进去避雨。”
　　直到踏进了亮堂清爽的吉祥楼，耳旁萦绕着柳三欢快鼓舞的迎客曲调，我的表情和动作依然显得那么迟滞与僵硬。
　　少年已经快走了几步，踏上第一级台阶，回头望了望原地发呆的我，神色便很是不满，拿收起的伞尖在我的脚边点了点，催促我前行。
　　我被引到了二楼深处的一间雅座，推门便闻到一股很淡雅幽然的香味。最先注意到的是墙角的红炉，炉子上炖着一只矮脚铜锅，铜锅里焐着一个白玉细颈的酒瓶，色如凝脂，小巧倩丽，瓶口生烟，是一种让人不醉却成痴的酒香，即使是不爱喝酒的人，也会忍不住喜欢这股味道。
　　而况，炉边的茶几旁是一张正朝我温暖而笑的脸庞。
　　这是个年轻又热情的男子，皮肤黝黑，可是正笑着的嘴里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我刚进门，浑身淋漓着雨水，脚边地毯上已经是一大摊的泥渍。这个被小厮唤作少爷的男人却仿佛视而不见，微微起身，对我达观示意，让我可以坐到墙边的一张椅子上。
　　他唤人为我取来手巾，让我擦拭污渍，并亲自拿过炉子上熨烫着的酒瓶，缓缓斟满一杯，对我送了过来。
　　我实在无法言语我的感激之情，涨红了脸庞，从没有这样安静过地听话地坐到椅子上，低头，用手巾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头发，擦得有些发狠，便更觉来自己的笨拙，更不好意思与男子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