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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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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鸣城果真闭了嘴,孤独地捧着书滚去了一边。夜晚一下子安静起来,张芦鹤坐在门口脸朝外愣了回神,然后闭门上床,将口袋里的钱币铺成一片,一个接连一个来回数了半宿。他未从其中感觉到丝毫的充实,反而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无可奈何的狗。
第二天天乍亮他便起身出了门。袁鸣城紧跟着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追上来,警觉问道:“你去哪里?”
张芦鹤仍将他的脑袋塞回去,只道:“走不远。”
张芦鹤只身出了营门,不过才刚刚走下石板桥,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高远虽为方圆大县,但尚未从上次战祸中恢复完整。更别提百姓个个如惊弓之鸟,无事就低头缩进门户,街头依旧冷清的很。张芦鹤走了约莫二里路,将脚翘在桥墩子上自鞋底刮泥,暗中瞥了眼桥下镜面似的水波上,徐徐流过来一条张头探脑的陌生影子。
这是被跟踪了?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淡然前行,带着后头那人左绕右拐的兜圈子,但无论如何都甩不脱,直至见机闪入某个窄胡同里,三两下轻巧攀上墙头,躲在一片灰败的檐瓦之间。而后就这么凝神闭息静等片刻,果然,一溜轻巧的脚步声响不断踏在耳朵边上,越走越近,在一侧墙外谨慎潜伏许久,才敢堂而皇之的走进他的视野之内。
张芦鹤大睁双眼左右辨认,确定是个完全没见过的人。
他不由觉得事情古怪,说实话自己甫进县城,且不说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胡司令拒之门外,如今又像落汤狗一样被人捡回军营,按理说狼狈至此应令人避之唯恐,没想到还有人跟踪。底下那人见跟丢了目标,表情浮现一丝慌张,急匆匆打另外一头折返。张芦鹤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将手|枪缓缓掖回腰间。
他不想这么早就打草惊蛇,于是没事人似的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尽管昨日与邵锦良匆匆一面实非愉快,但也知道本军驻扎的地方乃县郊的大营,那地方紧挨着赵清湘的军部驻地,时刻像坐在兴旺煤炉上的一壶水,动不动便是个预备烧开的沸腾景象。张芦鹤想不太透自己无辜受到的这番冷漠待遇,不过那临时指挥官的名号未撤,足以让他有理由跑去军营里再问一问了。
他清楚那邵锦良是有名的耿直脾气,便也不做其它拐弯抹角的考虑,强行借来匹马,径直骑上向营口奔去。
天上的雨下一阵停一阵,淅淅沥沥竟没有个了局。袁鸣城左等右等不见张芦鹤回来,还是偷偷拉开门跑了出去。这里由于是胡司令的亲卫营编制,地位总感觉要比别处高出一等来,加上天气不好,营长头头们不在,大兵们无所事事,闲闲看见袁鸣城这样一个皮白肉嫩的小孩跑出来,便要把他当作一件新鲜的玩意儿。
袁鸣城浑然不知,只管冒雨奔向门口,那里架着座石板桥,桥前南北贯通了两条长路,尽头各自笼着块稀薄的雨雾,皆是个陌生的世界。他左张右望,也说不上张芦鹤会往哪个方向去,只好茫茫然立了片刻。直到站岗的哨兵开始嫌他碍事,亮开嗓门吆喝,他才倒退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却不妨猛地又撞上一样东西,袁鸣城吓得一个激灵顿住,再瞧过去发现是一个不认识的老兵。
老兵箍住他,紧紧贴在他身后,凑上来裂开一口黄牙,笑道:“小妹妹你找不到人啦?”
袁鸣城抵触地别开脑袋,向后眺了一眼,看到台阶下尚蹲着几个人,嬉皮笑脸地正吹口哨。
老兵耳朵根上夹了根烟,拧了下他的脸蛋。袁鸣城头皮一僵,随即要逃,无奈挣脱不开。那人摸过了他的脸,倏忽又伸手往□□里掏了一把,才惊讶道:“哟,原来是个带把的?”
这会刚过正午,由于早上落下的几滴雨星子,地面上滚了一层恼人的薄泥。邵锦良站在堂屋里头,铺平了一张桌面大小的地图纸,与军参谋挤在上头写画不停。自拿下高原县来,他们与历来不对眼的赵军梁军算是正式结下了梁子,不过近来双方都按兵不动,形势犹如悬挂在头顶上的这朵闷云,蓄势待发了许久,然而变成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僵局。邵锦良带领的一师作为主力,丝毫也不敢懈怠,他远远估摸着两方似乎有些要结盟的意思,这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本想在讨要军饷的时刻给司令提上一提,却没想到碰了个直钉子。
他一贯心系大局,在此时此刻也不免犯了嘀咕:老子在外头壕沟里滚打摸爬出生入死的,李延峥一个兔子似的小白脸能守在中央活成个佛爷,三师需得围绕他转,也不知道给胡司令下了什么降头,被迷得五魂八道的,甚至进了城连亲卫军都换成了姓李的。
邵锦良平素最看不上这类人,想想都觉得反胃,所以他眼睛虽然定在地图上,心思却跑到了县城里,恨不得立即能把那姓李的给拖出来就地正了法。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的副官走进来报告道:“师长,张芦鹤来了。”
邵锦良先是一愣,随即哼了一声,心想妈的又一个兔子似的小白脸。
营口果真不似城内磨叽,张芦鹤跟一师的守备军大多相识,通报一声就被领了进去,进屋便看见邵锦良缓缓从那张桌子后头踱出来,敞着领口,没戴手套,腰里一如既往地别着马鞭。他未及开口,对方便打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张芦鹤,你又来找什么晦气?”
张芦鹤当了几年副官,早已接不下地气,他与这些师长们一向井河不犯,根本谈不上交情。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此刻看他面色不善,也不得不缓和了口气,寒暄道:“这次出去时间不长,回来发现变化不小,特地过来探望下兄弟们……”
邵锦良看在眼里,嗤笑一声,歪掉半个膀子,嫌弃地挥挥手,道:“张芦鹤,实话告诉你老子忙得很,没时间应付你,军里头不留没用的人,你要觉得闲,就回家领了那奶伢子专心啃你老娘去。还有你当初那套不时兴了,有空多学学人李延峥,怎么个讨好胡司令!老子这里都是实打实摸抢扛炮的哑巴,敢上战场不要命的爷们儿,没啥值得你看的,别来找不痛快。”
他这席指桑骂槐的话仿若开了架机关枪,几乎把张芦鹤噎傻了,张芦鹤在原地站了须臾,才道:“邵师长,这话说得不地道,你要针对李师长,我回去给你带个话不费劲;要针对我,麻烦有什么话现下当面说明白,别竟他妈娘们唧唧地绕弯子。”
邵锦良本来端了半碗水,一听便大为光火,咣当将东西往地上砸了个稀碎,骂道:“我看你是早起先吃了一肚皮响雷——胆儿肥地包了天,说老子娘们?你不娘们?敢是摇头摆腚的把司令伺候舒服了就是本事?以为自己就他妈真成爷爷了?老子起早白夜地忙着打仗的时候,你他妈还撅腚往别人□□底下钻呢!”
张芦鹤冷不防踩中了雷区,被不论青红皂白地狠骂了一通,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走。邵锦良这通火发得任性妄为却不痛快,他掐了腰打屋里转了两圈,叫来两个勤杂兵,喝道:“抬水洗地!……妈个小死兔子!”
他心烦意乱的上了马,连二三师也不打算去了,冒着飘洒的雨线往回走,刚刚回到大营,远远便看见一身泥水的袁鸣城,正跟几个高他半个多身子的大个头兵在雨地里推推搡搡。
张芦鹤皱了眉毛,喊道:“袁鸣城!”
几个大兵闻声就嬉笑着钻回屋里,袁鸣城裤子被脱到一半,又给他们摁在水洼里,鞋也蹬没了,等他气急败坏起来要追过去时,却被哐叽挡在门外,差点撞一鼻子灰。
张芦鹤莫名其妙,几步过去敲了下他脑袋,道:“怎么了这是?”
袁鸣城眼睛血红,满脸是水,不知道是淋的还是哭了。张芦鹤定睛一看,他那头发歪歪扭扭被扯下来两撮,盖了雨后蜷缩在脑壳上,像斗败后垂头丧气的鸡冠子。张芦鹤当即了然,便跟着砸了两下门,正经喝道:“狗日的兔崽子们,这都谁他妈干的?!”
里面就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接着就有人掐着嗓子隔住窗户,吆喝道:“首长对不住,俺们以后记得玩狗先看主人!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袁鸣城爆发似的朝里大吼一声:“我不是狗!!”
张芦鹤冷笑,将他扯到边上,一脚将门踹开,里头倏然静了,五六个癞兵挽腿敞怀的愣在当地,面面相觑的看着那扇板门生生碎成了麻秸条。张芦鹤提了袁鸣城进去,沉声问道:“刚谁接的话?”
没人敢吭,张芦鹤直直走向刚才那个嘴贱搭话的,揪过来抬腿踹趴在地上,喊道:“袁鸣城!过来!”
他发作的突然又惊人,连袁鸣城也有点反应不及,赶紧唯唯诺诺的蹭过来,张芦鹤伸手解了腰上的枪扔给他,道:“问他是谁的狗。”
那枪就像是烫手的山芋,袁鸣城差点没接住,两手死死反握着枪柄才没掉下去,眼睛望着那个捂着肚子不断呻吟的兵,紧咬住嘴唇,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芦鹤直接抓住他胳膊,把枪管顶在那人脑门上,道:“不说就开枪!”
那人吓得惨叫,下剩的几个兵才明白他是动真格的了,见状不好就想溜,张芦鹤转身抬腿踩在门框上,全给拦在里头,跟袁鸣城道:“刚都谁揍你了,一个个看清楚,现在尽管往头上瞄准了打,死了都算我头上。”
几个人忙不迭跪下求饶,仰脸看张芦鹤冷着一副面孔,又纷纷掉头去跪袁鸣城,哭着叫着喊他小爷爷饶命。袁鸣城根本茫然不知所措,整个身板都快僵成了石头,手指头捞了几次都找不着扳机,他对这种报复的方式没有感觉到丝毫胜利的快感,刚才一腔怒火反而全化成了浆糊,黏在喉咙,黏在心里,无比惊恐,无比恶心,又挥之不去。
他怕到了极致,脑子里一片空白,烫手山芋一样捧着那把枪,跌跌撞撞奔向张芦鹤。张芦鹤甩开他,冷冷道:“袁鸣城,就你这点胆儿,还真当不成狗,你就是个孬种。”
张芦鹤摔手进了屋子,袁鸣城紧随其后,小心打开门看他面朝里歪倒在帐子里,腿在床头搁着,连靴子都没脱。
外头又是雷又是雨,他贴墙皮站了一会觉得凉飕飕的,便大着胆子往床边挪,讨好地去给张芦鹤脱靴子。张芦鹤并未真睡,睁开一只眼看见是他,随便将脚一蹬,就把小孩给掀翻在地。袁鸣城灰溜溜爬起来,如同一根压不折的狗尾巴草,再三凑上去,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
张芦鹤恼了,坐起来推他脑袋,嫌弃道:“滚一边儿去。”
袁鸣城硬生生挨了两巴掌揍,然而黏得越发紧,直接咬牙雷打不肯动弹了。张芦鹤敲了他几下没辙,干脆就任其抱着,心烦意乱的躺倒继续睡,谁知这小崽子打蛇随棍上,泥猴一样从腿上爬到身上,得寸进尺的搂抱住自己的腰,把那雨水泥水,混着鼻涕眼泪,全一股脑儿的埋进脊背。
令他没想到的是,张芦鹤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自己肚皮上。袁鸣城呼吸突然滞涩,下一秒就直接摔趴过去。他嘴角溢出血来,眼泪止不住的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捂着肚子缩成个团,这才感觉到痛感过电一样迅猛蔓延至五脏六腑——张芦鹤这脚丝毫没留情面。
而张芦鹤腿上伤口也重新开裂,他喘着气,又走过去,蹲在小孩前头,道:“连枪都不敢拿的孬种,你以为凭你这怂样再长上十年会有什么出息?”
袁鸣城疼的嘴唇都在打颤,缓了好一会才爬起来。
张芦鹤道:“没胆子就滚,别他妈在军营里当个哭包!”
袁鸣城微张了嘴,眼神在一瞬间变了,接着伸出拳头就扑了过去。
其实事情发生的连张芦鹤都没想到。
这已经不是两人头一次打架。但他觉得自己以前大抵是看错了,这小子压根不是没嘴的葫芦。
而更像一条疯狗。
袁鸣城仿佛真疯了一样,无论几次被掀趴下,几次就又挣扎着爬起来,两只手掌全磨出了血,仍死拽着张芦鹤又撕又咬。张芦鹤与他对峙到最后都有些气馁,两人实在悬殊太大,他真害怕自己万一一个没收住,小孩会就此死去。
他抑或是在努力用自己仅存的能力来证明价值,还是单纯发泄不满,张芦鹤有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句话踩着他尾巴了,因为红着眼睛的袁鸣城宛若一只甫尝着血腥味的幼兽,终于释放出被压制许久的,嗜血的本性来。
这让他在吃惊之余,又多了另外一丝复杂的感觉。
张芦鹤掐着小孩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甩手抽了他一个嘴巴,压低声音问道:“袁鸣城你真他娘的疯了?”
小孩立即被甩的瘫软下去,他脸上肿胀起很厚一块,脑门上殷红的血正汩汩往下流,流进张芦鹤手指缝里。张芦鹤赶紧松了手,他自己手臂上也被小孩撕下一块皮,红红白白的看着触目惊心。而袁鸣城这次好久才缓过劲儿来,他已经没力气了,但仍然死攥着张芦鹤的胳膊不撒开。
就与他每每睡着时执意要的抱着的动作如出一辙。
张芦鹤心里一阵难受,随手将他扔下,骂道:“不想跟着老子就趁早滚!”他扭脸仓惶的摸摸自己的口袋,掏出那根没抽完的香烟塞进嘴里,又迫切的去找火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于是这些天来积攒的负面情绪莫名就在这一刻爆发。
最后他恼羞成怒的将烟摔在袁鸣城面前,吼道:“别死在老子跟前!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