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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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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雨后的月色较先前更为明亮,温柔映照着河水。
袁鸣城从偏僻的角落里钻出来,独自在门口蹲了一会,又爬上高一点的桥梁坐下,手里捡了在屋里得的那本旧书,由于刚跟张芦鹤打架的时候不小心又扯散了,他把书摊在膝盖上,仔细而小心的一遍一遍捋平那些破角跟折痕。
然后就不断有黏嗒嗒的东西滴落在上面。
风吹拂起他蓬乱的发梢,袁鸣城木然的碰了碰额角上的伤,那里已经结成一块疤,疼的发懵,却不见有血再流出来。他掀开书页,本想借着月光再仔细看看,竟发现眼睛模糊的像隔了层雾,用手背一揉才发觉眼泪已经如断了线的珠子,悄无声息滚落。
周围静的可怕,万家火烛此刻皆沉没在夜幕里,唯有护城河穿插|进整个高远县,流动着从脚下淌过。而在尽头遥遥移来微弱的一点亮光,似乎被人提在手中,那倒影飘在河面上,显得愈来愈近,像极了天上缓慢游弋的星斗。
秋夜蚊子猖獗的很,屋里只给他们临时搁置了一副床板,张芦鹤躺在那条半旧泛黄的帐子里头,翻来覆去颠倒了好几次不踏实,心里貌似被塞了块烧红的爆炭,正猩红猩红的灼烫着整个胸腔。半晌后,他终是坐起来,趿拉了鞋往外走去,直至绕出哨岗,方才看见袁鸣城。小孩果真没跑远,离不开家的幼犬一样蹲在桥梁上,只是面前多出个人来。
他站在这里远远看不太清那人的脸,不过那两扇反光透亮的圆镜片,形似长在其身上的烙印,几乎让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张芦鹤拧紧眉毛。
又是那个杜书朝。
他这些天一直在疲于为学堂复课而奔走,县府已被胡司令坐享其成,县长被控制起来无缘得见。杜书朝心中着急,所以才想起来贸然去闯兵营讨说法,没想到恰巧会碰上李延峥一行人。
虽说不上缘由来,但杜书朝对午后遇着的那名军官,总觉得自喉舌处,到心眼里,总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作祟,令自己坐立难安。他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躲在房内捧了本书读了半晌,浑浑噩噩至晚饭后,只说去看个学生,仍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来。
却意外碰到了袁鸣城。
杜书朝见他一直不肯吭气,便拿灯往跟前凑一凑,忍不住一声惊呼,急切道:“这是怎样弄的?”
袁鸣城一边眼皮尚还肿着,脸上挂着青紫淤痕,睫毛濡湿,唯余下眼珠明亮,正黑漆漆的盯着水里看。杜书朝忙搁下手里的东西,将自己的外褂解了给他围上,接着要牵他的手,边道:“我家里还有药酒,且跟我回去。”
袁鸣城下意识躲闪,目光又静静放回那本画册上面。
杜书朝也看到了,那是一本许久不用的老旧课本,便柔声道:“你上过学?”
袁鸣城迟疑了片刻,微微点头。
杜书朝蹲下,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袁鸣城动了动嘴唇,始终还是没发出声音,杜书朝极为耐心,又道:“那你想继续念书认字吗?”
看见小孩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的松动,杜书朝冲他再次伸出手掌,温言道:“我姓杜,以前在这所学堂内做校长的,你称呼我一句先生即可,我很乐意教授的。”
他的手掌看起来宽大且温暖,几乎变成了这冰凉的背景里唯一一股暖流。袁鸣城鼻子有些发酸,不自觉的捻动了下指头,缓慢抬起手臂。
“袁鸣城。”
就在这时,桥那边遥遥传来一声呼喝,声音不响,又足够大,袁鸣城动作跟着戛然而止。杜书朝扶了下眼镜,与他一同望过去,瞧见下午遇着的那名青年立在另外一头,面色阴婺,颇有敌意的盯住自己。
小孩的肩头明显震了一下。
杜书朝将手掌抚在袁鸣城背上,直起腰问道:“是你打的孩子?”
“回家了。”
那青年压根没理会他,仅望了一眼这边即扭头往回走。杜书朝有些不忿,抬脚要跟过去理论,手倒被拉住。
袁鸣城从桥墩上滑下来,将披的那件衣裳恭敬还回去,顿了顿,笃定道:“他不敢再动手了。”
杜书朝忙道:“你叫袁鸣城?等一下,”他从自己怀里又拿出一本半新的书,递过来,道:“看这一本,字不认得不要紧,下次我会来教你,记得白天看,”然后他笑了笑,指指自己的眼镜道:“否则要对眼睛不好的。”
袁鸣城诚惶诚恐的接过来,忽然朝他深鞠了一躬,然后紧抱在怀里,笃笃笃的跑远了。
张芦鹤仿佛一只夏夜里飘忽的蛾子,等小孩紧接着跑进营门,甬道中已经不见了人影。袁鸣城左右望望,正有些失落,却听见耳旁一声咳嗽。
原来那人静静倚住拐角的墙壁站着,被月光剪成薄薄一块影子。
张芦鹤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东西,问道:“拿的什么?”
袁鸣城瞅他一眼,然后木头人一样漠然扭过脸,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张芦鹤莫名其妙,踢开脚边一块小石头,默不作声跟住他。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里头依旧昏暗,仍是刚才那番境况,到处都是摔打的痕迹。后者挠挠头发打旁边绕开,蹬鞋上床将杂物全推到地上,转身又看袁鸣城鼻青脸肿站在原地没动,不禁好笑道:“这崽子是给我打傻了怎的?”
袁鸣城用舌头顶了顶脸上刚挨打的地方,表情阴沉地又出了房门,张芦鹤嘁了一声,伸长脖子凑到窗户边上看了看,从那里伸手拍死两只蚊子,再缩回原位。
袁鸣城洗完脸进来,瞧他主动向旁边滚了半圈,还是将里面的位置留给自己,便过去吹了灯,照样挨着他躺下。
张芦鹤打破僵局,道:“早点睡,明天拉你起来操练。”
然后又便没了下文,张芦鹤凭白等了一会,再扭头看见小孩已经脊梁冲他,睡着的轮廓就像座黢黑的山岭,坐落在自己身旁缓慢扎根。
他琢磨了会,又道:“你要是一直这个怂样,谁都会来打你。”
一切就此沉寂起来,两人彼此平静的按捺片刻,仿佛连狭小的屋顶都逐渐化作为浩瀚的苍穹。
张芦鹤最后道:“袁鸣城,你打心里记住,从今天算起,以后总有老子打不过你的一天。”
这次过得良久,袁鸣城才出声道:“嗯。”
张芦鹤顿觉轻松许多,他翻过身去,把双手揽在脑后,透过黑不溜秋的窗户口看哨岗上的火光,开始想象袁鸣城长大之后会是个什么样,然后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忽然觉得冷,怀里少了那肉乎乎的半大身子,没那小子死皮赖脸的往怀里头钻,居然空荡荡的。
心里也空荡荡的。
当外头的鸡叫到第二声,张芦鹤再次睁开眼,看袁鸣城屁股朝上又睡着了,伸脚将他先踹下了床。袁鸣城吓一跳,此刻茫然在地上坐了一会,随即不死心的又要往上爬,张芦鹤用一只脚利落踩在他脑门上,闭着眼道:“滚,操练去。”
这时虽是暑天已过,云霾里却意外挤兑满了黏稠的湿气,看样子又想下雨。张芦鹤把小孩撵出去一会后才听见外头操场上的集合号子,他忍着头疼跟起床气,披了件衣裳起来,打窗户里一瞅,看见袁鸣城将脑袋埋膝盖里,撅屁股蹭着压水井栏,睡得跟掩耳盗铃的鸵鸟似的。
学堂里一共驻扎了四个警卫营,其余师部各自安扎在县辖村落里,众星捧月般守护住司令部。张芦鹤提溜了袁鸣城就往操场上走,这块地方现在看来并不算大——西边薄薄的院墙上匍了一层的野葡萄,油绿的叶子相互遮掩,簇拥着一溜排的简易枪靶子,并两座高耸破烂的篮球架。
操场上人头攒动,各营列队整合,喊着号子开始跑圈。其实按胡司令的说法是枪法永远比书本紧要,也就是内容绝对大于形式,任何的操练都是为了保证能让这些兵们提的住枪,因为他们生活永远都要时刻准备直面战场。张芦鹤本人倒也附和这一观点,在他心里,满腹经纶终究抵不过长|枪大炮。
可这些东西抵不过钱,钱又抵不过命。
张芦鹤将袁鸣城放下,向前踹了一脚,道:“去,跟后头跑。”
袁鸣城挣扎着不动,他眼圈发黑,脸上带着明显的睡意,扎蹲似的就钉在原地,张芦鹤瞧他还杠上了,刚要发火,接着就有带队监兵的连长跑过来,张芦鹤认得他,随口道:“给你添个口。”
连长神色诧异的瞅了袁鸣城一眼,不过令他更诧异的是张芦鹤本人,迟疑道:“张……指挥员,这可是司令部直属的警卫营,往里添嘴的事儿,可不是我答应了就行的,您比我清楚。”
张芦鹤最后一次出任务是顶的指挥官之名,他也就故意绕了这个弯子,堵到张芦鹤没话。张芦鹤听罢果真火了,指着个头刚到自己裤腰的袁鸣城,问道:“司令的警卫营咋了?这也能叫添嘴?!你他妈在跟我开玩笑?”
连长倒不惧他,瞅了眼小孩,笑道:“长官嗳,外头炮弹逼门,一旦打起仗来,这小东西他能干啥?再者上头放饷可都是分斤定两的,别说是人,就是添条狗也是从大家伙儿嘴里匀饭吃,这我可做不了主。”
张芦鹤道:“那要这条狗我带定了呢?”
连长失笑,用下巴往远处一戳,拿两根手指头放在他面前捻一捻,直截了当道:“您向来是聪明人,俗话说庙挪佛塌,人走茶凉,凭您现在这浑身分量,想让我们听话照办,再只光碰碰嘴唇片子,实在说不大过去罢?”
张芦鹤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清早的那股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蹿延,他手心里根本缺权少兵,再跟平日里似的发号施令别人也只当个屁,他攥了把拳头,直勾勾瞪住那连长,咬着牙笑道:“是这个理。”
“袁鸣城。”张芦鹤接着转身,面色铁青走向操场,一字一顿道:“老子教给你跑。”
张芦鹤依稀记得,自己参军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袁鸣城大。
当时的胡司令还不是司令,经常摸着自己的脑袋瓜,笑眯眯的说都没有一根枪杆子高嘛。
张芦鹤忽然觉得袁鸣城也没有枪杆子高,胳膊腿生的甚是颀长单薄,尤其喜欢缩着胸和肩,伛偻的果真像只癞巴狗。他心里丛生烦躁,干脆解了衣裳掼在地上,转过身来,边倒退着跑边吼着号子:“一!二!一!一!二!一!……把他妈腰板子夯直!脖子缩回去!步子踏起来!”
他口里喊出的号子果断而洪亮,把操场上那些煞有介事装模作样的兵都喊散了心,纷纷扭长脖子围成了圈看热闹。这操场占地不小,袁鸣城反倒不抵抗了,只是在众目睽睽下死乞白赖的紧跟慢赶,肥大的裤腰跟挂了秤砣似的往下掉,露出两瓣屁股蛋子,小脸削红,发梢蔫耷耷贴在前额上,张大了嘴喘气儿,既可笑,又可怜。
张芦鹤在原地踏步等着他,恍惚间好似看到小时候模样的自己,正卯足了全力跑过来。
而有人正冲自己高声喊道:“好崽子!跑起来!”
及至过了午后,天上盘旋过几声敲釜似的炸雷,这满场子以前的跟自己屁股后头的哈巴子全作鸟兽散了个干净,剩下个袁鸣城,几乎是爬回自己身边的,趴在脚底下累的气喘如牛。
张芦鹤早已汗流浃背,他将小孩踹开,光着膀子过去捡了衣裳,扭脸就走。袁鸣城满腹不忿跟委屈,抓起来一块石子就往他身上掷过去,刚好砸到他的小腿上。
袁鸣城声音嘶哑,冲他吼道:“我不是狗!”
张芦鹤停下,弯腰捡了石头又砸回去,正中小孩脑门。
袁鸣城仰面摔了回去,再爬起来时发现张芦鹤已经不见了,他兀自愣了一会,就开始愤怒的扯着嗓子干嚎,最后嚎到了伤心处,竟然哭的鼻涕都出来了。
张芦鹤随便往身上泼了盆凉水,拢了把湿淋淋的头发,自衣裳内兜掏出钱袋,哗啦倒了一铺。
他细细先数一遍,再小心拨出几块银元,把剩余的仍旧封好。抬头时猛然看见袁鸣城正悄无声息站在门框那里冷冰冰的看,脸上的泥印跟昨天的伤混在一块,仿若戏台子上那演武的花脸,倒显得威武了三分。
张芦鹤竖起眉毛,奇道:“怎么老子每次数钱都能叫你看见?”
袁鸣城扭头就走,张芦鹤瞧其带着情绪,心里清楚他跑不远,所以也没理会,兀自穿戴齐整。出门时发现袁鸣城果然托着腮坐在台阶上,便上前踢了脚他的屁股,示意别挡道。
袁鸣城吓一跳,仔细观其打扮,不由得下意识紧张起来,道:“你去哪里?”
张芦鹤居高临下站定,夹他一眼,旋即要迈开脚步。
袁鸣城情急之下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半个字来。
张芦鹤瞧他那怂样,心里意外舒坦些许,将要继续前行,却听得小孩停顿一秒,说道:“我知道你的钱藏在哪里。”
守财奴终是深吸了口气,转身将手掐在袁鸣城肉嘟嘟的脸蛋上,笑的甚是嚣张残忍。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他妈敢动老子的一个子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