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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章六十九 ...

  •   张芦鹤看也不看,扭头就走。大当家正蹲在山道上眼瞧他过来,问道:“报了仇了?”
      张芦鹤脸色铁青,定定瞧着他攥的那张白纸,然后道:“大当家,我得下山去。”
      大当家站起来,弹了弹裤边上的泥点,道:“乔团现在就在山口处堵着,你现在下去他们能把你戳成筛子。”
      张芦鹤道:“他不可能打我。”
      山里太空旷,风飒飒响,树飒飒响,不断把这句话传过来,递过去,分量在无意间被放大了千百倍。张芦鹤顿了顿,继续道:“大当家,我得去找他一趟,只有我能去说个和——寨子根本打不过剿匪军,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大当家啪嗒啪嗒抽着烟,良久之后才笑了一句,道:“你以为凭你说上两句,他就肯放过我们撤军了?”
      “鹤子,容大哥说句不好听的,”大当家道:“他当初上山来,可能真是奔着你,但你一旦放他下山去,他要的就是这座山了。”
      张芦鹤多了一瞬的迟疑,大当家见机搭上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他现在是乔月升,征伐军的总指挥,后头站的是北政府也好,是东洋鬼子也好,早不是你当初那个袁鸣城了。”
      张芦鹤没动,心里绞拧着一阵阵的难受。他不得不承认,李章增活该千刀万剐的死,但有句话总是说得对的——他说这两人平日里再紧密再亲热,关键时候还不是他骗你、你骗他,到头来,谁也不欠着谁。

      可谁也还不清谁。

      大当家没有立即应允下他这个要求,直至过了又一日午后,才将他叫回大庙,要为其配备一支小队伍。
      张芦鹤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果断拒绝掉。大当家强拗不过他,想来想去以乔月升待他的关系,大约不会怎么样,只好由着其轻装上阵,单骑了匹马下山去了。
      张芦鹤简单收执了下行装,又交代了元宝两句。他出奇的并感觉不到恐惧,甚至还有些无端无由的急迫感,也不知是怎么了。

      不出所料,乔团固守山外多日不见效用,并没急着班师回朝。这块平坦无垠的空地被当作了练兵场,由着他们来回列队与演武,时刻不肯放松惕守。张芦鹤在行出山门的一霎那,这些人仿佛饿虎扑食般一窝蜂围上来,二话不说便将他从马上拉下摁在了地上。张芦鹤也不反抗,道:“我是张芦鹤,有事需要见一面你们团长!”
      他被反剪了胳膊,押着往前走去。张芦鹤分不清哪个是头头,只好反复强调道:“你们去通报一声,说我的名字,他就……”
      他现在以一位来使的身份,提出理所应当的请求。然而这些征伐军部大多组建于后来的邵师,炎天旱地的白白操练了许多时日,个个正窝着一肚皮火,所以没等他将这句话说到底,一个人便甩了两个响亮的巴掌过来,把张芦鹤抽得脑袋一懵,然后被指着鼻子骂道:“要见团长?你他娘的算是哪根葱?”
      他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子,颊边立刻火辣辣肿胀起来。这些人不认得他,也就无从客气,强行拽了衣裳领子继续走,张芦鹤被推搡地几乎迈不开步,左支右绌走开十几米,一抬脸瞧见滚在沙土里的一颗颗人脑袋,蓦地又惊呆了。
      这些脑袋都是被从脖子上齐根斩断的,脸面上覆了层黄土,灰坷垃似的随处滚。张芦鹤被挟持地仰不起头,被四五个人摁着脊梁,把冰凉的铁枪管子怼在上面动弹不得。他眼望着面前那数具被深埋入坑的尸首,在稀烂的皮肉里还袒露着苍白的骨茬,以及一摊摊腥臭难闻的浓血——太阳很大,他却感到浑身冰凉,是从头凉到脚,从眼里凉到心里,凉得血管和脉络里都结起冰花,凉得他几乎要打起摆子来!
      这里不过百十来个兵,已经有人赶往驻地去报告了。留守的那个人看着大小是个连级,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前头,当他吓得发抖,便拎了手中的枪管戳了戳张芦鹤的脸,道:“有啥好怕的?不都是你们自家人的脑袋?按理说爷爷最该讨厌你们这些匪子,能耐不大胆子不小,前一茬不是横得很么?都攻进老本营里来了,现在咋又窝进山里不冒头了?”
      他嘲笑道:“怪道团长非要在这里砍人呢,看是闻不着死人味还引不下来你们!”
      听他口中提到团长,张芦鹤的眼睛马上充了血,问道:“乔月升呢?他在不在?”
      这位连长由于连续几日杀牛宰猪似的活砍了十几个人,便将自己封成了拿生捏死的判官祖宗,此刻立刻杵起枪杆子来,照头就抽出去一拐子,道:“嘿,去你奶奶的,团长的大号也是你叫的?”
      这一下抽到张芦鹤的眼角上,嗤啦撕开一道口子,那血显形现影地弥漫,骤然掀起了他满腔的怒火。连长瞧他一声不吭,居然还端个倔强与强硬的架子,倍增了新鲜的兴致,于是炫耀似的亮了亮那根装在枪头上被磨得锃亮的刺刀,道:“认得这东西?割脖子利索得很!爷爷好心给你提个醒,一会想活命,见了团长就老实表现,小心他一个不高兴,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一阵疾行的马蹄声突如而来,打断了他这番狐假虎威的说辞。张芦鹤闻声抬眼,意外看到的并非袁鸣城,而是邵锦良。
      邵锦良才刚刚从城外归来,还未进得去青岭县门,就遇到了赶来通报的小兵。其实他老早便猜到照庄山会将张芦鹤当作筹码,届时派他下山来求和或者是讲条件,凭着这份奇特的关系,都不失为一件麻烦事。但该来的总是会来,他径直往这边赶来,没想到却偏偏看到了这一幕。
      邵锦良暗骂一声,马上竖起眉毛,道:“这是在干什么!”
      他才是这位连长的顶头上级,连长瞧他亲自驾到,忙谄媚似的要迎上去,跑了两步又发觉势头不对劲,才堪堪停下,正儿八经地报告道:“团座,这里才抓到个匪子……”
      邵锦良没搭理他,瞧张芦鹤满头是血,估摸着是刚遭受到一番分量不小的打骂,喝道:“快他妈松手!”
      四下里的小兵赶紧散开,张芦鹤肩膀一松,即刻挺起了身。那连长方反应回来双方认识,是自己愚头笨脑冲撞了太岁,登时腿软了半截,吞吐着狡辩道:“这小子刚才不咋老实,狠骂……”
      他的骂字才吐出口,就觉出后颈子上一紧,跟着肚皮上一疼,如同呼啦啦着了把火,燃烧到了五脏六腑,然后就天旋地转地躺了下去。张芦鹤出手极快,也毫不留情,利落将其放倒之后便拿脚踩了上去。他弯腰捡起来那根明晃晃的刺刀,抵住这人喉咙,背对着邵锦良,冷冷道:“邵师长,老子先赊下这一条人命。”
      邵锦良皱眉,将要说话,却看到他手臂一动,那刀刃已然切进了肉里。那连长只顾得上出了一口长气,喉咙便被活活割开,顿时鲜血像泉眼一般地喷涌,淅淅沥沥淋了张芦鹤半身。可他似乎无知无觉,脸上照样漠然得很,将那刺刀斜插入了他胸膛上,这才转了身,问道:“袁鸣城呢?叫他滚出来。”

      邵锦良挠了挠头皮,觉得他这个所作所为着实是让自己难堪。他与张芦鹤的关系相比旁人更加复杂微妙,且按下当年在高远县的那一桩往事不提,毕竟还有一个袁鸣城夹在中间,论情论理,不该也不能太过怠慢了他。
      邵锦良思忖再三,直接甩给他一个背影,吩咐道:“给他牵匹马来,回城里再说!”
      张芦鹤也不客气,上马跟住他,两人没再多说一个字,仅一前一后地往前赶。张芦鹤全然没了甫下山时的那一缕情绪,替代而来的满是彷徨愤慨,焦心之余,还有挥之不去的厌恶。
      可到底在厌恶谁,他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青岭县与他上次离开时没有太大变化,一样的焦黑破败,乔邵两人显是都没将精力放在重建上。邵锦良将他领到一间敞亮的大屋内,里面摆设单调简陋,根本不分客卧主次。他进去便亲自拎了壶给自己倒热水,末了丢给张芦鹤一条手巾,道:“擦一擦你脸上那血。”
      他不客气,张芦鹤也不与他客气,开门见山问道:“袁鸣城不在?”
      邵锦良坐了,吹了吹水上的烫气,道:“早晨刚走,你迟了一步。”
      “去哪儿了?”
      “蓝岛。”
      张芦鹤没料到他会去这么远的所在,顿时讶异道:“什么时候回来?”
      手里的水格外烫嘴,邵锦良本来就燥,干脆将茶缸往桌上一墩,皱眉道:“张芦鹤,你这趟下来要为公事呢,老子一样能跟你谈,你要掰扯私事,就别浪费时间,麻溜儿的自己扒趟火车找他问去!”
      他面带不悦,张芦鹤也定了定心神,专心用手巾揩下一块血来。邵锦良瞧他没了刚才跋扈不忿的气焰,仍变回以往印象里难成大器的小白脸,便奇道:“你专程下来一趟就是找袁鸣城的?”
      张芦鹤仿佛没话要同他讲,只是疑道:“我们外头死的那些弟兄,真是你们让杀的?”
      他其实想问的是不是袁鸣城下的令,邵锦良瞅他一眼,道:“张芦鹤,老子跟你差不多快有十年没见,打量着你在这中间也带过兵打过仗,手底下也摆弄过百八十人,怎么还总娘儿们叽叽的没眼界?”他站起来,“老子拿的是枪,不是捧钵的和尚!见面不干仗你当是闹着玩儿的?要知道这次我领来的任务就是把你们这窝活匪给连锅端了,本来就他妈是个对立的形势,这些道理还要我跟你废话?”
      他说得虽不留情面,也诚然没错,张芦鹤似乎被说住了,沉默坐在那里不发一言。邵锦良看着他就觉得奇怪,这个人在印象里成了个变色龙,从当年毫无建树的张副官,到后来与李延峥奋力死磕的张师长,再到现在山匪中无能无为的小当家,他一个人被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造就得千变万化,却又万变不离其宗,让自己有些看不懂。
      张芦鹤满脑子里都是袁鸣城,他与邵锦良也算多年旧识,但丝毫没有叙旧的欲望,更别提拿出立场来讲和。邵锦良更没有多余的话要同他讲,仗反正是一定要打的,战场之上,你来我往,既然立场不同,那便没有情分可言。
      好在他没坐多久便要离开,邵锦良着人要送他回山口,张芦鹤摆手谢绝,独自迈出门口,忽然又回头问道:“袁鸣城去蓝岛做什么了?”
      邵锦良相当瞧不上他此刻心不在焉的样子,难得耐着性子送客,随口道:“他后妈弟弟都在那里,说是物色好了对象,着他回去相亲去了。”
      张芦鹤往外走的动作没停,仅在表情上呆滞了一瞬,他费力迈过去那道高高的门槛,等待全身的重量都落了地,才应道:“噢。”

      转眼千里之外。
      乔月景如往常一样放了学,却没让汽车夫来接。他独自走到门外的街道上,招手上了一辆黄包车。
      近来入了伏月,蓝岛的气温也徐徐高涨起来。天还未黑,沿街的霓虹灯却先一步亮了满眼,有些灯是新安的,曲绕折叠的花纹上涂抹了黑色油漆,分明崭新又特意做旧,洁白的圆灯盘下吊挂着样式新颖的花篓,篓里可惜没有东西,显得冷冷清清的。
      他穿着合体的短袖衬衫,要去的地方是租界里的一家老剧院,一个摩登剧社最近在这里开演,剧社老板姓常,出身南方,在湘鄂一带颇有名气,如今领着班子全体已经北上逛游了三四个省,蓝岛是他们呆的最后一站。月景也是摩登的青年人,尤其是热爱观赏电影与话剧,所以一听到消息,提早央人去排队买了这场首日展映的票,那人当他是要请朋友看戏,贴心买了对票回来交差。另外恰逢这两天乔月升回家,他走得突然,来得也是毫无征兆,月景及至进门,才发现沙发上多出一名大个子,这场面又是似曾相识,让他适应了好久。
      他一时找不到话说,便破天荒邀请了自己的哥哥去看戏。
      月景乘着车漫步在柏油路上,最近由于德日合作,蓝岛也随之换了治安督导专员,导致街头上的日本兵越来越多,端着枪支在码头与政府之间来回巡逻,像团饱满的黑云游走在人们头顶之上,搞得风雨欲来。那个专员他在报上曾见过,是个叫做北条大辉的矮胖男人,月景对政治毫不关心,所以也丝毫受不到影响,他仍旧哼着歌曲,投入到非常自我的愉快氛围当中——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实在太过平淡无奇,只好挑拣这些偶然出现的意外当作惊喜,比如多出来的票与乔月升,都足够好好的欣喜一阵子了。

      他赶到的时候剧院还未开场,门口挂着手绘的鲜艳海报。月景率先检票入了场,夹在人流中找到座位。这剧场虽然年久,但舞台巨大,从南至北拉着大红丝绒幕布,幕布上面打着明亮的灯光,将那红色映衬成了金色,金碧辉煌地流淌下来,看起来更加壮阔。月景开始比较享受这种观感,直至周围的人渐渐坐满了,只有他身旁的位子还是空的,才有些不自在起来。
      等人差不多坐齐,台上开始放起唱片,起调便是激昂锐利的前奏,不少人没做好准备,结结实实受到了这一起突如其来的惊吓,场内静了一霎,紧跟着便议论纷纷。月景等人等得焦急,趁乱离了椅子打算出去张望张望,当走到隔壁一条长长的阶梯上时,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尖锐的枪响。
      他猛地一停。
      月景站的离台太近,这声音犹如发生在耳边,他来不及思考,接着又是一番紧锣密鼓的动静,犹如好戏隆重开场。巨大的幕布被缓缓拉开,台上桌椅道具完好,布景美轮美奂,搭唯独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脑袋偏向一边,额头上硕大一个窟窿。

      周围的灯光全部灭了,只留下一束强光直通通地打在他身上。
      乔月景被那场面刺激了一下,脑门上泌出点点汗珠,他觉得那人分外熟悉,可又想不起是谁。这时全场里鸦雀无声,没人说话,没人呼吸,大家眼前似乎只剩下那光与那血,仍在惨白鲜红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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