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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章六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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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进入伏天以后,天上持续下了好几场雨。雨水浇灌在黄土上又混合了残留的血迹,越发显出赤黑一般的颜色来。
乔团趁着清早天凉,在照庄山底下那块空地上挖了好些个坑,坑足有一人多深,呈半弧状依次排开。乔月升亦早早来到场地,他手里捞着一杆大八粒,枪管拖在稀软的泥土上,划拉出来一道深刻的印子。
连日来剿匪部与山匪又起了几波冲突,乔团原本的兵力在城破当天就被大当家堵在兵营内屠戮尽了,显得邵锦良倒更像是一场救火的及时雨——他这些年一直呆在蓝岛,这回特地赶来的原因也是奉了乔尚山的命令,因乔月升自从照庄山上下来便向江北方发起过急电,使得邵师一直驻扎在十里外的山坡之下,等待的就是城内虚空的那一刻。而姚总指挥这一回的失误几乎耗光了北方政府的心力,自此变为了彻底的傀儡,成日战战兢兢听候追责。他的威信一倒,部内那些残存的各部就转而投奔了乔月升,将他捧成了救星与希望。乔月升心中有谱,迅速重整了部内守军,联合起邵师一并组建起讨伐军,接着大刀阔斧攻向了照庄山。
乔尚山本意是稍安勿躁,但他始终窝憋着一股戾气,戾气又转化为势要将这撮匪寨轧平的决心。邵锦良自然是全力配合他,把讨伐军调教得上下一心,山匪纵然彪悍,几场战斗下来有些后继无力,不得不躲进山中凭借居高临下的天然优势,与他们遥遥相对。
讨伐军不擅攻高,山上又是机关重重,战局一时没有新的突破,暂时就这样僵持了下去。
乔月升走到当中停下,身后的士兵便押了昨日的俘虏过来,俘虏全被紧绑了手脚,摁在坑前跪成一列。乔月升也找了块石头自顾自地坐下,他将大八粒倒竖着插在地上,把下巴搭在枪托上发呆,眼睛直勾勾望着照庄山的入口——大约是天气阴沉的缘故,山林被衬得更加葱郁,那油浓的绿色看久了偶尔会化作奇异的鲜红,红得沉闷,红得烦杂,红得让人胸口壅塞。
过得片刻,他看厌了,随即招了招手。众士兵会意,齐齐举枪向天,一排子弹上去,震飞了栖身于此的群鸟。
又过一会,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乔月升才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命令道:“埋。”
在那排枪声响起的时刻,李章增恰好正走在通往内山的小道上,他猛然刹住了脚步,觉得这声响震耳欲聋,几乎打穿了头顶上的天。大当家倒是无知无觉,停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问道:“怎么了?”
李章增应了一声,连忙赶齐与他并肩继续前行,道:“又是乔月升那小子在底下折腾罢?”
大当家道:“嗯。”
李章增继续问道:“那……那些兄弟们还救不救了?”
大当家捶了捶后腰,道:“你猜那乔月升能守咱们多久?”
李章增见他发问,慎重考虑了考虑才道:“难说,剿匪部里的军备都是省部直接拨发的,少是不少,但经不住这一再二的折腾。要是换老姚来守,铁定不出三天;至于乔月升嘛……他起码还有他老子那头的路子。”
大当家想起那夜里徒然杀出来的邵锦良,深以为然,于是又问道:“这乔尚山不归你们那政府领导的么?”
“北方政府大多剩下个空壳子,所以才逃去东北投靠日本人,统共剩下一个乔尚山,他蓝岛和江北都囤着不少兵力,算有个囫囵个儿。而蓝岛那头形势复杂,有德国佬,有日本人,还有南边儿盯着,政府摸不清他脾气,生怕他造反,这回在明面上调兵成立剿匪部,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分割他那块兵,没想到他还真主动把亲儿子送了来——这不是傻么,哪有把把柄往人手里递的?”
“结果是他儿子占下了青岭县,在峡西地盘上立了足,拿枪怼上了我这座山。”
尽管他一味的滔滔不绝,大当家照旧没啥表情,仅捏着那根水烟袋应道:“别告诉我你早没看出来。”
李章增往下没了言语,对方毫无触动,发出的每一个字都让自己没来由的感到紧张。他其实早明白自己是暴露了,然而暴露到什么程度终究是拿不准,大当家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假佛爷,此回在青岭县里铩羽而归,一双黄豆子似的眼睛里全是木然的仇恨——然而又不着忙去痛快反击,只将山上的弟兄依次分拨似的往下送,这些人就好比是扑火的灯蛾,送一批,死一批,全数被堵在山口的乔月升逮起来砍了脑袋,一个也没能逃出去。
寨里一时人心惶惶,李章增更是提心吊胆,他害怕是因为心里有数——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自己先前精心布置下的人。
好在藏于后山井里头的东西似乎还在,那批军火是他冒了大风险运来屯起的,是作为关东军发兵峡西时的储备。这批储备不大不小,藏在照庄山后井中的密室里,李章增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希望能与蓝岛方面的军部取得联系,可是不论山上山下皆是戒备严密,几乎掉进了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境地里。
山上与山下分别怀着一个堪称古怪的心思,所以把这场仗打得长久而缠绵。乔月升有剿匪部在持续供给,大当家当然也不甘心就这么立地吃陷,所以在今日清晨早起,李章增被他破天荒般喊来,两人仍像以前一样,只说一起往后山里的祖地上去盘点库存。李章增一听是去后山,便懵了圈,苦挨了好一阵的煎熬与挣扎,仍是不敢不去,只能硬着头皮跟了出来。
可大当家既不叫人,也不拎枪,浑身上下就拎了一根水烟袋,似乎没有要算账的意思,使他在出乎意料的同时又稍稍放下心来。
前头不远就是祖地,冷清得像块无字的碑。
这片地方的工程才进行到一半,地势低洼,又没有树木遮掩,被大水冲刷得散了架,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形貌了。唯有那一处宝贝似的井口,周遭由于被石砖堆垒了一个高大的圈作为保护,远看犹如是突兀地长在平坦的腹地中央,很像一张尖而利的喙。
平日这里一直都是李章增的专属地,大当家对他极其放心,很少亲自过问,这回弯腰下去,用烟管搅了搅那层猩红的浮土,才落了脚。李章增站在后面,看着他不时露出那根一掐就断的细瘦脖子,心脏便随着剧烈蹦跳上一下。大当家毫无防备,继续向前走去,近日雨大,坑坑洼洼积了不少的水,两人一前一后,艰难淌向井口。井口上叠的砖墙差不多有三尺高,盖着厚实的雨布,大当家空出一只手要揭却揭不动,李章增见状就过来,蹲下熟练地从埋在积水底下的铁钩上将绳子解开,三两下就把雨布掀到了一旁。
大当家从他手里接过绳子,发觉这绳子又粗又长,浸足了水硬邦邦的,点点头道:“保护得好。”
李章增听不出他是夸是讽,提起心来,小心问道:“大哥想下去看看?”
大当家瞧那洞口倒宽阔,向下望是望不到底,道:“你们平时都怎样下去?”
李章增正百般盘算着如何下手,登时觉得来了机会,道:“这个简单,坑边埋着铁钩子,用这绳子捆在腰上吊下去。”
大当家伸手往水下摸了摸,果真摸到根拇指粗细的钩子,道:“这东西能禁得住人?”
李章增道:“这个放心,别看外头水大,里头全是石头砌的,拿大锤斜夯进去的,差不多有尺八深,一个人一个人地下,保证没事。”
“怎么上来?”
“下去了往里走,在那边修了一个口,平时怕有毛狼狐狸往里钻,门是从里头闩死的,只能出不能进。”
大当家点点头,似乎的确有要下去一探的愿望,他围绕这洞口走了一圈,问道:“里头还有多少东西?”
李章增孤注一掷,有意引他下去,便道:“还是上次那个数目没动,大哥要不要下去查探查探?”
大当家认真忖度了一会,迟疑道:“太黑了。”
李章增道:“越往下越平坦,里头存着火油火把,我带路,熟得很。”
他费尽口舌,把方方面面说得万无一失,才勉强为其消除了顾虑。李章增仔细帮他把绳子系好,又转过身去摆弄铁钩,突然听大当家道:“里头怎么还有个人?”
此话一出,他当即被吓了一跳,忙蹦起来往里看,可只有黑咕隆咚一团,茫然道:“怎么可能?是看花眼了罢?”
大当家伏在石围边沿,朝里一指道:“你看,那里是不是吊着个脑袋?”
这句话真正把李章增给骇到了,他乌龟一样向下长伸了脖子,探进去半个多身子,望来望去望不到任何东西,再想抬头的时候忽然发觉有只手摁在了自己的后颈上。他立刻觉得大事不好,惊惶道:“大哥?”
大当家没吭声,李章增忙伸手抠紧了石头缝,可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挣扎,就已经被抓实裤腰提了起来。他倏忽觉得身体一轻,而后便整个儿向洞口里栽去了。
李章增百般戒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大当家会在这里下手暗算,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里捏紧了边沿才没掉下去。不过这通道直上直下大约有六七米高,洞壁溜滑,根本找不到着力点,李章增咬紧牙关,满头大汗,知道自己若摔下去纵是不死,最起码也要断条腿。
大当家坐在石沿上瞧着他挣扎,好整以暇地嘬了口烟管,道:“老二嗳,背叛寨里的人最后是个什么下场,这几日你看得还清楚罢?”
李章增一百六七十斤重的身子徐徐下坠,憋得脸色通红。他面孔都变了形状,勉力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大哥!兄弟糊涂!兄弟错了!”
大当家道:“你倒也算不上错,立场坚定,目的明确——倒是大哥错了,自己把狼招进寨子里来。既然与旁人没关系,那活该是要我亲自动手处置了,对罢?”
说完他叹了口气,用烟管去戳那几根捏到充血发白的指头。李章增当即惨叫了起来,道:“大哥……大哥饶命啊!!”
大当家故意停顿一下,道:“那你说说你干的这些事儿,哪一件值得我饶?”
李章增心下凉了半截,猜不透他到底清楚多少内幕,但这时候承认了全部几乎就等于找死,便咬紧了牙关直摇头。
大当家描着他指尖,轻柔缓慢地画着圈,那犹如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撩拨的李章增慌了神。他像一只被拴在火上炙烤的蚂蚱,摇头摆尾地拼命争取最后的活路,道:“我……我说!我不该跟……底下勾结!”
他把全部力气都用在了两根手臂上,声音就随之吃力了起来,道:“我是……北方政府委派来峡西盯梢考察的!委员长对这个地方早有打算!由、由我调查清楚后……回报!
大当家明显对这个说法不甚满意,怀疑道:“调查?你呆在我寨里五六年没露过破绽,剿匪部一成立就走了风,这是个什么样的调查你倒说说?”
李章增急忙作解释,道:“如今……日本人成立新政府!我们委员长为了铺设后路……不引起怀疑,借剿匪的行当召兵集马,先屯在……在武装部里!寨里有钱,他、他还想收编山匪,整合到正规军里去!”
北政对山匪的政策一向是收编高于剿灭,剿匪部成立多日,也没有见多大动静,所以这倒还符合情理。大当家站起来,轻巧解了腰间的绳子,李章增以为他要拉自己上去,谁知大当家将绳子攥紧手里,另一只手往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抖开了递到他眼前,问道:“那你再认认这信上是写给谁的?”
那是在井底暗室里发现的那张密件,李章增心里一沉,脸色煞白。大当家抖落了下那张同样煞白的纸,道:“好兄弟,这个你也不记得了么?”
李章增知道逃不过了,忙求饶道:“大哥……”
大当家戳住他赖以借力的手指头,道:“不记得没关系,我随时送你下去瞧瞧,让你好好想想。”
李章增支撑到了极限,生怕他动一动,赶紧声嘶力竭地叫唤起来,喊道:“日本人!日本人想要在峡西成立分政府,应该很快……很快就打过来了……照庄山现跟剿匪部相互打得越厉害,他们就越高兴……到时候……好捡现成便宜!”
大当家听得一静,李章增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顾不得许多,气喘吁吁道:“我名义上是北政的人,暗地里给日方递送情报……大哥!留下我还能给日本人按时联络……时间一长没有消息,他们……肯定知道出了事故……到时候……到时候……”
大当家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层身份,于是将那张纸调了个面,又瞧了一遍。他依然瞧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李章增的话究竟是否可信也依然未可知,他早猜到日本人或许在打剿匪部的主意,却没想到对整个峡西都是势在必得,这就有些不妙了。如果果真如此,那么的确是要与剿匪部停战,更好是能够联合起来,但想想那乔月升——
李章增看他表情有了松动,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用,便道:“大哥、大哥!兄弟只糊涂一次!以后绝对不敢了!你大人有大量……”
“北政跟日本,照庄山跟剿匪部,乔月升跟张芦鹤,”大当家把面孔凑近,截过话头,道:“你糊涂了一次?你分明能耐得很啊,瞧瞧你挑拨的一手好关系。”
李章增遽然一愣,忙做起了最后的挣扎,喊道:“大哥!这井里头就藏着日本人好些枪炮,你放了我,我这就带你去拿!我给你表忠心!我……”
大当家不等听完便直起身子消失在洞口边缘。李章增看眼前人影一晃,片刻后再回来却是换了另外一副面孔,他简直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结巴道:“张、张芦鹤!”
张芦鹤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二当家,这几天过得好哇?”
他其实早已听从了安排,一路尾随两人来到这里,直到李章增被大当家骗至洞口处方才露了面。此刻大当家站在一旁,仅拍了拍他的肩头,独自走到前面去抽烟,明显是做好了袖手旁观的准备。
李章增冷汗直流,眼睁睁看着他将绳子从上面抛下来——那绳子顶端系了一个活扣,从头顶套下来,像冰凉粗糙的蛇般环绕在脖子上。张芦鹤紧了紧那个绳扣,道:“你不是对这地方宝贝得很么?”
他从地上拾起来一块石头抛了抛,道:“那往后就别出来了罢?”
李章增浑身打起恐惧的痉挛,他颞颥着嘴唇,颤抖道:“别、别……”
张芦鹤不再废话,径直将那石头狠拍向了他借以活命的两只手。李章增嘶声惨叫,整个人立刻坠落下去,然而未至半空,捞在他脖颈上的绳子已经先一步到了头,只听嘎吱一声,他便面孔朝下,成了一块无牵无挂的秤砣,荡荡悠悠,荡荡悠悠,永远悬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