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章六 ...

  •   邵锦良便是胡司令麾下第一师部的师长,半月未见,两人好端端地却在这里碰了面,彼此皆是吓了一大跳。
      邵锦良勒紧马缰,把一双眼珠子钉在张芦鹤身上,先他一步开了口,诧异道:“你没死?”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地所料未及,他们的驴车还没出去陈庙县便掉了头,随着一师开始死乞白赖地往回赶。张芦鹤一路上紧锁眉头,因为他刚才知道,胡司令竟然就在高远县城。

      他们最终停在一座空旷的大院外头,邵锦良一早便叫人进去向司令通报,但好大一会还没见回应,只好站在一旁干等。他阴沉着脸,在太阳底下尤显得须发分毫毕现,挺着原本就高大威武的身材,将恹恹跟在身后的张芦鹤衬得像跟白净细瘦的柱子。
      袁鸣城紧抱住两人的包袱,不敢靠近也不肯远离。他百无聊赖扭了脖子,去瞧那葱郁的梧桐树冠架在灰败的檐瓦顶上,底下有扇剥了漆的大红门,两边各蹲了只石磙大小的狮子,旁边又立着个木头人似的兵。晌午的日头逐渐开始浓烈,打到哪都是一片燥热,这些人却像极了相片里定格的事物,鸦雀无声,静的纳罕。他登时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按捺着又重新站定,使劲盯住那扇大门,恨不得给盯出个洞来。
      再过一袋烟功夫,门终于开了,一名个头不高的小勤杂兵出来,冲邵锦良报告道:“司令说这会正忙,让改天再来。”
      “改天?!”邵锦良登时火了,摘掉帽子攥进手里,冲里头一指,问道:“谁在里头?这大老远赶了十来里路,就连听句话的功夫也没有?”
      对方没再吭声,邵锦良火气上来,不由得回头瞅了张芦鹤一眼。张芦鹤忙问道:“你刚通报我没?”
      小兵脸上为难,却又像没听见一样,只对邵锦良道:“师长还是回罢。”
      邵锦良瞪圆了眼,使劲把头皮往脑后撸了一把。张芦鹤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心理困惑极了,感觉自己脚底下踩了丛荆棘,一时竟不知道该走该留。然而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屋门被嘎吱推开,小兵快速避开,两人精神也为之一振,随着他眼巴巴地望过去。
      偏偏里头那人迟迟才出来,连同下台阶的脚步声都悠闲得像条蛇,先露出一副雪白的手套,在身前松松握着,一如那上屉熟蒸的亮白馒头,晒在阳光地里,微微扎眼。

      同时,袁鸣城从远处蓦地站起,脊背上蹭一下过电般冒出丝丝凉意。
      这个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人活似从水管子里汩汩流出来的一口凉水,笔挺的军服,锃亮的筒靴,不管布料皮料,裹在身上都显得板正而机械,简直就是被铁丝撑起来的衣裳架子。
      未及他分辨是谁,邵锦良却先把眉头一皱,骂了声“晦气”,扯来身后的马就翻身上蹶,抖开缰绳掉头要走。没料到袁鸣城此时正愣在鞍子底下,马躲闪不及立即受了惊,把前蹄扬了半米来高。张芦鹤见状赶紧一个箭步过去,拖了傻在原地的袁鸣城跳开,才避免给他卷进下面去。
      邵锦良也出了身冷汗,甩膀子抽出马鞭,指着小孩冲张芦鹤一瞪眼,喝道:“带着伢子当兵,你当部队是娘胎呢?!”
      这声爆喝仿似晴空中的炸雷,那人稍稍侧脸,打帽檐下露出小半张精致脸庞。邵锦良凭白受了半日的气,继续骂道:“原本好好带兵打仗的队伍,现混进来的全他娘的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大白天的走后门两头放花,真他妈嫌恶心!”
      他一口呸在地上,夹枪带棒骂完即走。张芦鹤原本胸口里也憋着团饥火,此刻倒被说的有点懵,霎时间再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瞥去。
      男人站在门口,明显是听得清楚。他仿佛被扬起的天灰迷了眼,细长绵软的睫毛忽闪两下,脸上重覆满那层化不开的冰霜。张芦鹤一时觉得眼熟,死活想不起来,又不好莽然开口问,恰巧这时一辆车打转角开过来停好,接着有副官下来开了车门,恭敬道:“师座,请。”
      张芦鹤一愣,电光火石般的在脑子里连上了篇。

      七师师长,李延峥。

      其实早在张芦鹤刚爬上副官的位置,李延峥这名字就已经声名远播。想当年胡司令拥兵甫成立军部,将麾下划分四师,按资排辈李延峥稳坐最末,他却擅自将名牌上的四字划了,自己从旁边添了个七,从此自称七师,理由简简单单四个字:念着顺嘴;意外的是胡司令倒也没反对,大笔一挥把他分去派驻偏远的程河,离其余师部隔了十万八千里远,故而每次年会他都缺席,理由又是四个字:路远怕冷。
      无论他做什么胡司令总是安然泰若,活像团宝贝般被宠着,难怪军中风言风语不停,没想到这时更是直接收回了身边。
      记得胡司令曾私下念叨过,说李延峥这人就是个妖蛾子,就好比官窑里用上好材料烧出的歪瓷瓶,模样生动却不中用,张芦鹤知道他为避嫌,故作如此评价,心里仍执拗地以为李延峥这个人是掉进老鼠窝的黑蝙蝠,迟早张开翅膀,要飞起来的。
      看来如今一场高远战事,人员大洗牌,一向被边缘处置的他,忽然又重回到的核心地位,不得不令人费解起疑。
      张芦鹤不知不觉就这么出了个神,再考虑着打招呼时发现对方已躬身钻进了车。他又抬头望了眼司令部,忽然觉得浑身没劲,对袁鸣城道:“走。”
      袁鸣城依言忙跟住他,耳边传来汽车发动的引擎声,他忍不住回脸,刚好又与车里那人的目光对上。
      他抖了下眉毛,玻璃后的面庞托住那亮堂堂的阳光,太明亮了,太刺眼了。

      整块高远县地盘从东量到西差不多长二十五六里。
      三围城墙上都立着严阵以待的兵,暴露在艳阳里,看久了愈来愈像要被晒化成了水蒸气。除去司令部所在的那条路是特意清扫过外,其余街道上门户紧闭,到处可见散落在地的竹竿、布幔和碎纸片,唯独一根烂掉半个棚顶的告示牌摇摇欲坠的插在中央的泥土里,上面还黏着推行印花税的公告。
      张芦鹤沮丧极了,沿城饶了一个整圈又回到原地,前胸后背都濡湿了大片,腿肚子上伤口开裂,一跳一跳的疼。他一连跑遍了驻扎在城内的三个营点,却连门都进不去,守岗的兵全都一副不曾见过的生面孔,手里攥着冰凉的枪管不为所动。张芦鹤这才意识到,没有了胡司令,自己忽然什么都不是了,甚至连多年来培养的亲信与部随全都赔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里一个不剩,变成了真正的两手空空。
      袁鸣城站在他前头,小脸热的燥红,看张芦鹤把两腿摊开,就地坐下,后脑勺倚上墙壁,就顺势凑过来。他个子小,浑身粘满了赤黄的泥巴,这才没干净两天,又变回了最初那个泥猴。
      张芦鹤瞧着心里不是滋味儿,想了想道:“崽子,你照旧还是回萍姐那,那里起码太平,等老子安定了再叫你回来。”
      袁鸣城抬头,张芦鹤被他黑漆漆的眼珠盯的不免心虚,道:“又不是不要你了。”
      袁鸣城道:“我不。”
      张芦鹤道:“什么态度,老子你家首长,老子这是命令。”
      袁鸣城站起来,握拳道:“我就不。”
      张芦鹤瞪他,太阳穴又开始发涨,懒待再争辩。袁鸣城惊弓之鸟似的站定,看他没有要再撵自己的意思,就小心翼翼挪过去,靠住他蹲好。张芦鹤拿手肘抵他,道:“别死皮赖脸的。”
      他静了片刻,叹道:“你生错时候了,就不该在这年头里投胎,当下哪还有什么太平日子过的。”
      袁鸣城咕噜爬起来,双手死拽住他胳膊。
      张芦鹤啧了一声。

      其实他心里在想着别的事。他发觉似乎从捡到这孩子起,这条胳膊就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成了袁鸣城的东西,被白天黑夜的搂着不放。不过这感觉居然还不算坏,就好似自己是条死水里搁浅的船,寸步难行的时候发现还有一股微风,势薄力弱,却在拼命鼓动那根挂帆的独桅。
      世道之大,总有些东西是只属于他的。
      张芦鹤心里忽然就明朗起来,他缓缓抬起手臂,袁鸣城条件反射,瞬间绷紧了全身的弦准备扎蹲儿,但冷不防被他抓了把头顶蓬乱的卷毛。
      张芦鹤道:“起来,趁天没黑,接着找下家!”

      眨眼又是一晌,远处的城墙砖上直直往下,沿边溢出来一条松软血红的颜色。张芦鹤蹲在桥墩子上头,正摆弄一根出门前从萍姐那讨来的烟卷,他向来一毛不拔,尤其认为抽烟这种嗜好实在废财耗精,所以从不沾染。
      但此时也是烦透了,找不到火,仅干咂在嘴里解闷儿。
      此番踌躇许久,他特意跑去司令府偏门,咬牙掏了钱,趁着换岗与一个营门兵套了近乎,终于了解了些情况:这里的驻兵并非胡司令原籍部队,原来胡司令打进来的时候顺便拉拢和整合了前来趋炎附势的两派小军阀,所以如今的局面是各旧部依旧驻扎在外围尚未进城,而城里分布的却全是外来兵。
      张芦鹤听完即皱了眉,难怪邵锦良会这般恼火,估计几派师长早就炸了锅,而李延峥却能在这关键时刻脱颖而出,也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
      可胡司令怎么能这么信任姓李的,由着他亲疏不分地这般胡闹?
      不过既咬牙放了荤,张芦鹤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小兵讨了钱,心情不错,乐呵呵问道:“你要当兵嗦?毛梦啦,这哈儿人多切!喏。”他嘴里带着不知哪儿的浓重口音,张芦鹤听着费劲,往他指的那个方向一望,果真离这不远的土墙旮旯里,横七竖八窝着一泼的人,个个蓬头垢面,屎壳郎似的滚了一地,多是附近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巴不得能当兵进来跟着混口饭吃。
      张芦鹤心里头膈应,径直道:“杨国枢在哪?别人进不来城,他还进不来?”
      杨国枢正是接任他的位置当上的司令副官,自己也没少提携照顾,希图着只要见到他,一切都好说。
      听他语气霸道,小兵蛋子不禁上下仔细打量了个遍,方道:“要托关系嗦?别的我不晓得,杨副官可是忙球的很,才出门去见李师长了,你切那哈儿等,早晚要回来的。”
      张芦鹤心想又是李师长,也听得出他在敷衍,便耐着性子道:“李师长住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小兵怀疑听错了,鄙夷地将枪一横,嘴里骂了句,咣当将他关在了门外。

      张芦鹤从来没遭受过这种待遇,想发作又觉得不是时候,他远远瞥了眼那脏兮兮的角落,决定还是继续坐在桥墩子上等。夕阳很快沉了下去,相对的却从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内泄露出丝缕的灶火及炊烟,高远偌大的一个地方至此开始才仿佛有了些活气。
      再过一会关掉闸门,便有巡逻兵列队过来,沿街清理那些挡道的痞癞,将他们挨个砸得头破血流,再粗暴地拖去更远的地方。张芦鹤噌地站起,铁青了张脸,手指瞬间勾上腰间那柄小金不换。
      继而他倏然又松开,接着捞起旁边惊魂未定的袁鸣城就走。袁鸣城照例紧抱住他的胳膊,却感受到了那蛰伏在隆起线条上的微小颤栗。

      一更鼓响起,长街俱寂,只不知谁家熬煮的南瓜稀饭香味扑鼻,被青灰色的夜晚衬得格外热闹和喧腾。
      袁鸣城抬头,伸手要去抹他的脸,好奇问道:“你咋啦?”
      张芦鹤避开,将烟头拔出,顺手塞进他的嘴里,然后再回脸,只见迷茫月色里头,那司令府肃穆、澄净、清亮,像挂在遥远视线里的一张看似和平的布景。
      但那上面布满了垢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