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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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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盛夏,夜里依旧嘈杂,屋里两扇窗户由于长期紧闭,都闷着股霉味,可时隔这么多天来,再一次躺回炕上,张芦鹤竟有点睡不大着。
他把胳膊枕在脑袋后头,脑子里像过西洋片似的的细细捋了捋这几天发生的事,越寻思越觉得蹊跷——大小各路军阀蹲守高远已经僵持了不下数月了,全都饿虎扑食般等着争肉,胡司令为何单单选在这众目昭彰的节骨眼上点了这么点人,派自己去打粮饷?且更怪的是,从那开始,这才几天,居然就已经有人占山为王了。
胡司令麾下共有四个师,在直鲁地区亦算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能与之抗衡的唯有东边的梁寿山,以及北边的赵清湘了,就如今形势来看,高远县究竟鹿死谁手,真不好说。他思来想去,认定这事就好比一个浅埋在地底下那新鲜的手榴弹,在迟早要爆发的前提下仅仅露出根长焾,他张芦鹤稀里糊涂的就当了那第一把火。
想在军团里继续生存,永远不可能只有枪杆子,还得有足够的脑壳子。可张芦鹤也不愿意多琢磨了,因为无论怎样都得回去,除了那里之外,他找不到栖身之所。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立马翻身准备下地,刚一动弹才发现袁鸣城俩胳膊正环抱着自己的腰。
这崽子说也奇怪,白天从不见黏人,到晚上就跟块橡皮糖一样,黏嗒嗒的能贴多紧贴多紧。
现在洗完澡没有能替换的衣裳,两个人都光溜溜躺在炕上。炕上单铺了一层芦苇席,硬邦邦,热腾腾。小崽子整个团成一团,四肢严丝合缝的紧紧挂在脖子上,热的张芦鹤想骂人。他掰开那双爪子丢开,嘀咕道:“滚里面儿点睡。”
袁鸣城睡的正迷糊,乖乖蹭开了点。张芦鹤旋即落脚,浑身汗津津的去开窗,一时夜风清凉,吹得通体舒畅。
他站定享受了会,又重新关好,回去看看小孩睡的正香,才放下心来,悄悄绕去炕头上。
炕头底下用青砖砌了个炉灶,现下用不着生火,被萍姐用来堆了一堆杂物。他轻手轻脚地将其搬开,伸手往灶坑里掏了掏,熟门熟路摸到一处活动的砖板,再用力一抠,从中掏出来一个沉甸甸的牛皮袋子。
袋子完好无缺,依旧沉甸甸的,张芦鹤挑起来嘴角,小心将其捧在手里头掂量掂量,这些可全都是他的宝贝。
他从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爹娘,参军后又居无定所,时刻过的都是在刀枪口上卖命的日子,所以早有打算,将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钱财都缝进这袋子里,藏在这个隐蔽的所在,为了万无一失,连萍姐都不知情。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回来一次,清点财物,只进不出,安安分分当守财奴。
毕竟有钱在,心里就有底,就有希望在这乱世结束后去过太平日子。
更何况,如今在山林深处,还有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搁在心里简直就是一条熠熠生光的康庄大道……
正出神间,远处不知谁家养的狗睡魔怔了嗷呜不停,引起来一连串动静。张芦鹤匆匆起身,点了这次剩下来的银元并那两枚金币,摩挲在手里又数了一遍,忽然察觉有异,抬眼正好对上小孩亮晶晶的目光。
袁鸣城此刻趴在炕沿上,不知道啥时候醒的,安静又好奇的盯着他看。
张芦鹤霎时间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握着钱袋呆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立刻目露凶光,恶狠狠道:“看什么看?”
袁鸣城从没见过他这种眼神,倒是愣了一愣,竟开口道:“你在藏东西?”
难得听他主动开口,让张芦鹤颇为意外,倒也冷静下来,于是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的不再遮掩,将那些东西噼里啪啦一股脑儿全装进了袋子,没好气道:“藏什么藏,老子自己的东西!”
袁鸣城噢了一声,梦游似的翻身躺了回去,紧接着又调头起来,轻声道:“还有我的。”
张芦鹤没听明白,看他伸直了胳膊,指着那敞开的口袋里最上头的一枚金币,笃定道:“那是我的。”
张芦鹤哭笑不得,别看小孩年纪不大,记性不小,就当他的面把袋子勒紧,道:“什么你的我的,睡觉去!”
袁鸣城却仍然执拗地看他,张芦鹤脸皮尤其是厚,五根指头拿住他头顶往里一扭,道:“老子说了帮你收着!”看他满脸不忿,又加了一句:“再看揍你。”
小孩始终对自己还是怕的,即便不愿意也不敢太表现出来,于是又缩了回去。张芦鹤两三下鼓捣完毕收拾干净,翻身上了炕躺下,看小孩面朝里脊背朝外,明显是不高兴,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严肃道:“不许往外说。”
袁鸣城挨了揍也没哼,张芦鹤便把他强行翻转过来,问道:“听见了没?”
袁鸣城直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来搂他的胳膊,张芦鹤做了个要插他双眼的动作,不满意道:“说话。”
袁鸣城没得逞,闷闷道:“听见了。”
张芦鹤长舒了口气,揉了揉他头发,其实就在刚才那一瞬,连掏枪嘣了他的心思都出来了,后来想想又不值得。就这么面对面静了须臾,张芦鹤忽然喊道:“袁鸣城。”
袁鸣城迷茫的看了看他,张芦鹤掐住他的小脸,道:“还没问过你,你几岁了?”
袁鸣城有些沉默,张芦鹤猜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就像自己一样自小没见过爹娘,哪年哪月生的更是空白一片,于是又问:“怎么跑到山里的?”
小孩埋了头顶在张芦鹤胸膛上不吭声,张芦鹤没意识到他在撒娇,拎着耳朵把他搓开,道:“再这么几巴掌打不出个屁来,老子可给你扔回山里去。”
小孩眼里的光在瞬间黯淡下去,翻身又滚到里头去睡了,张芦鹤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崽子怎么就这么不讨人待见呢,还不如当初拾条狗崽子,起码会摇尾巴。
过会疲困劲上来,自己也不再理他,索性敞开四肢占了大半块地方,把袁鸣城挤到边缘一个角上。再过片刻,正当他有些迷糊时,却感觉到小孩骨碌爬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了自己一会。
他实在懒得睁眼,就这么任其观察了一会。
最后,感觉到他依旧是小心抬出来自己的胳膊,搂在怀里,才又安心躺下,睡了。
又过了些天,郎中照旧上门换药,彻底给张芦鹤包扎利索后便匆匆离去,萍姐找出干净衣裳扔给他换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嗑瓜子,边道:“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张芦鹤躬腰提了鞋,道:“今天我就走,这里到营地差不多要赶两三天的路,你给我弄辆车来。”
“早知会了,东街牛老二家驴一直拴着,随叫随走,”萍姐道:“只你这次打仗吃了瘪回来,你们那军官头头不对付你?”
张芦鹤回了她一眼,咬牙冷笑道:“老子这回发现个好东西,恐怕他们巴结我都来不及。”
萍姐立刻目露精光,回身向里,好奇道:“啥东西?”
张芦鹤收拾妥当,起来动动手脚发现伤口已经并无大碍,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来个钱袋扔给萍姐,萍姐接了,捏捏觉得无比厚实,惊讶道:“唷,这次敢是发达了,给的这么大方,头一回见。”及至打开,看里头包着全是黄澄澄的火纸,登时恼了,怒道:“你真当老娘眼珠子是瞎的?拿死人的钱来糊弄我?”
张芦鹤道:“抽空剪剪,替我烧了。”
萍姐没听明白,问道:“烧给谁的?”
“我,”张芦鹤道:“找不到别人,免得以后死了没钱花。”
萍姐张口结舌,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骂了出来:“姓张的,你险是嫌自个儿命忒长呐!”
张芦鹤没啥表情,略顿了顿才道:“这小崽子,先留给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袁鸣城正伏在矮桌上吸溜面汤,此刻抬起头来,脸上粘了根细面条,瞪大眼睛看他。
萍姐倒不意外,她吹吹手上的灰,拍手撂了一地的瓜子皮,道:“我说给这么多钱呢。”
张芦鹤嗯了一声,低头捡了包袱,忍不住又看了眼小孩,袁鸣城仍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变,呆呆地望他。张芦鹤皱眉,道:“老实听话。”
袁鸣城却突然有了动作,受惊的兔子般蹦过来拦在他前面,他穿着大人的衣裳裤子,上白下黑松垮垮的一坨,呈现在张芦鹤的眼底下,显得矮小又滑稽。
萍姐坐在后面笑,道:“不舍得你呢。”
张芦鹤蹲下,揉了揉他头发,跟萍姐道:“记得给他推推毛,长的跟小娘儿们似的,这小子没胆,抓不得枪,跟了我没用,你教他些本事,该打就打,不揍不成器。”
袁鸣城愤怒地眼圈都红了,死抓住张芦鹤的包袱,张芦鹤伸手给他弹了个爆栗,道:“好崽子,以后再见,长成个爷们给你老子看看。”
说着就要站起来,袁鸣城却更出人意料,探手从他包裹里将那柄小手|枪给摸了出来,哆哆嗦嗦地对准了张芦鹤。
张芦鹤顿住,萍姐脸色刹那变了,直挺挺站了起来。
袁鸣城两手握着枪柄,极力克服着心里最无形的恐惧,就像上次他杀狼一样对着张芦鹤,可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在发抖,眼泪几乎涌出眼眶。
他带着哭腔,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不能走。”
张芦鹤从错愕里恢复回来,他复又蹲下,用脑门顶住那枪口,笑道:“对就这么干,再他妈狠点,袁鸣城,看着老子再说一遍。”
袁鸣城眼泪顺着脸蛋往下流,他直接咆哮了出来,吼道:“张芦鹤你个王八蛋!我不让你走!”
登时,常驻于他身上所有的委屈、恐慌和隐忍都彻底爆发了出来,他打心眼里怕被再一次抛弃,这深埋在脑的伤疤被二度揭开,暴露在外,让尚且年幼的他无可遁形。
张芦鹤不禁大笑,劈手夺了他的枪,顺带轻轻给了他一巴掌,道:“有种。”
袁鸣城抽泣着看着他,攥着他,他隐隐觉得张芦鹤说得对,在这年代里,眼泪的确不及枪炮顶用。
从那过不多时,便有车夫赶了驴车过来,萍姐随便塞了些糙烟让他去歇神,回来看见亦步亦趋黏张芦鹤黏的跟膏药皮似的袁鸣城,便嗤一声笑,故意逗他道:“哟眼这么红,敢情知道你老子刚许了我一块大洋,要把你卖给我,你走不了啦。”
袁鸣城怒气冲冲地瞪她,用两只胳膊箍住张芦鹤的大腿不动。张芦鹤被他勒的难受,又甩不掉,还迈不动步,喝道:“再这个熊样我就真把你卖了……滚,把桌上的东西拿来。”
袁鸣城闻言赶紧松手,一溜小跑去取了包袱,连忙贴回来又拽住他的衣角。
萍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拧住他一片耳朵,道:“现在能跟你爹吃,跟你爹住,以后他娶完媳妇你还非要睡他俩当中咋的?”
袁鸣城听出来不是好话,对着她呲牙咧嘴的耍假把式,张芦鹤回身将钱袋绑严实了,又在外面掖上小手|枪,等一切准备妥当,抬手糊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烦躁道:“走走走,上车!”
萍姐家所处县郊,周围全是村落,几乎都是一条被埋在两侧白杨树里的羊肠小土路。张芦鹤倚住车辕,耳朵边上全是无止尽叫唤的知了,心里盘算着仅仅靠这两头麻杆儿似的畜生,若想完全避开外头虎狼盘踞的大路到达程阳地界,怎么也得三天脚程。现在只担心千万别在野地儿里碰上胡子,要不单靠自己一支枪,肯定会比那正规军更难缠,正想着,外头由远及近传来整齐的步伐声,张芦鹤一愣,摘了草帽探出去半个身子,傻望着一整队伍的兵打西边跑过来,像从地平线上刮来的一阵壮大的黄暴风。
他忽然骂了句娘,像只被火燎到的蚂蚱噌地蹦起来,挥舞着帽子高喊道:“邵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