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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章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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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联军派遣了四支先锋部队,天亮出发,先后攻向李延峥。乔尚山没忘跟张芦鹤的约定,果然将他给额外编入头一队里,而他也心甘情愿将军火库里的所有东西拱手让了出来,看着不计其数的枪支炮弹被陆续搬出,他反复告诉自己道:这以后都是要留给袁鸣城的,没什么好心疼的。
因为自己能给他的,也就剩这些了。
张芦鹤终于得以再度踏上高远县的地盘,他似乎与这个地方有着解不开的渊源,三番两次回来,皆是不同的境遇。高远县早非昔日,房屋全被炸毁,遍地狼藉,满目焦黑,彻底沦陷成了大太阳下的一座死城。李延峥这一仗打得稀奇古怪,据探子回报说里面至少窝有一万人马,但直至突破了防线,那些起初还在殊死抵抗的队伍顷刻间化为了海市蜃楼,仿佛就在一眨眼,说不见就不见了。张芦鹤没有心思多想,他一路沿河拖着腿前行,马不停蹄直奔向一师属地,偶尔向下瞟上一眼,发现护城河里的水面上覆着一层黑灰,再也映不出当年的模样了。
这县里迎来过太多事故,送走过太多人情,纵然是再宏伟的朱甍碧瓦,也终有支撑不住的一日。
好在县北大院离城门并不算遥远,他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躲躲藏藏直走了将近五六颗烟的功夫才到。不过这里比起来前头变化不大,只早先的围墙少了半截,连栅栏都不知所踪,各扇房门歪斜挂在门框上,整座院子像极了一张没牙的瘪嘴,软绵绵的,空荡荡的。张芦鹤顿时心凉到了底,他不死心地逛了一圈,最后推开堂屋里的门。
黑洞洞的空间内被挤进来一条阳光,把他的影子横切在地上,往前一直延伸到在最中央的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身上。
张芦鹤的瞳仁倏忽放大了一圈,他宛若在这一刻里散掉了骨架,不敢相信地直视着眼前的情形。
他嘴唇颤动,费尽全身力气才喊出声来:“唐朋?”
唐朋还没死,可是已经无法再回应他了。
他孤零零地被安放在椅子上,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甚至没有了手和脚,那一泡新鲜的血正从断掉的四肢处往下流,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托起水泥地面上长年累月积的灰。张芦鹤被狂跳的心脏带动了耳鸣,仰身摔倒回去,他恍惚觉得是自己在做一场持久荒唐的噩梦,四肢百骸里全灌满了泥沙,堵到走不动,疼到受不了,无论怎样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再睁开,满眼里仍然都是支离破碎的唐朋。
唐朋两个黑漆漆的眼洞凝视着前方,再也听不见那一声带着温润笑意的“大帅”了,平日总笑话他快活成了菩萨,如今他竟真正成为了一尊泥塑的菩萨。
张芦鹤终于支撑不住了,狠命地将额头一下一下撞在地上,像个失去一切后手足无措的小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门外阳光绚丽如故,房内的温度骤降到了寒冬腊月,使他不敢靠近,不敢远离,生死难堪地滞留在这道痛苦的刀刃上。终末张芦鹤还是爬起来,哆哆嗦嗦拿枪对准了唐朋还温热着的心窝,搂动了扳机。
政府军一路畅通无阻,几队人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搜罗了一通皆无所获,连县府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空荡。这时的天气正值最热,把所有人晒得头昏脑胀,而后面接应的队伍也在陆续赶来,大家无仗可打,只好围聚在一齐听候指示。带队的是个田姓师长,在议论纷纷里抹了把脖子上的汗,穿越人群跳上高台。他隔着宽阔的河渠向南望去,片刻后下令道:“这帮缩头乌龟敢都是在那沿蹲着呢,拆铁丝网,渡河!”
众人听候他这声命令,恨不得能立刻跳入到冰凉的水里去,赶紧摩拳擦掌地要上。就在刚刚卸掉一面网时,却不约而同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田师长吓了一跳,寻摸了半日才想起来朝天上望去。他登时魂飞魄荡,大骇道:“我的妈呀!”
天上一排五架飞机,枭鹰般以极快的速度从低空掠过,进而十数颗炮弹拖着尖锐刺耳的哨声,狂风骤雨似的直直撂了下来。同一时刻,在护城河南岸埋伏已久的敌对军部终于挨到了最佳时机,推出来那保养得宜的十几门古斯塔夫炮,动作利落地续弹点焾,配合着空中的炮袭,开启了无比完美的一轮屠杀。
一时间,高远县内哀鸿遍野,政府军在炮火交织下毫无还手之力,顷刻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这一波的轰炸在开始的瞬间便结束掉了,李延峥从挖好的防空洞内出来,满意眺望着自己的作品——这一出暗度陈仓的戏码效果太过良好,好到让人得意,他知道另一边南方政府的主力部队已经到达城下,这次一旦攻占下了高远县,那么乔尚山在直鲁地区的门户就相当于完全对外敞开了。
实在是探囊取物一样的轻易。
河沿被轰塌了,从空中落下来的碎石和残肢堵满了水渠,四面是烟,八方是火。硫磺混合着血腥气在稀疏的房屋及街道中无情弥漫,他最受不住这种味道,转身预备走下去歇息。可是刚抬起腿,竟是敏感捕捉到了一片熟识的身影。
“张芦鹤?”
李延峥意外极了,着魔似的止住步子,若有所思道:“他怎么还没死?”
张芦鹤恰是从死里头又活过来的,从起初他被派去高远县打粮饷那一次开始,又或者是更早,在他被胡司令捡到时开始,他的人生便已经覆水难收。
城北连着县郊,那处潜匿着一支十人的小炮兵队,守着三门炮朝向北门等候命令。然而就在南方军部的飞机盘旋之时,他们翘首等来的却是几声出其不意的枪响。张芦鹤像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煞鬼,他面色冷峻,身手狠辣,握着两把驳壳枪交替开火,在所有人都还未来得及回身反抗之际,已然全被一枪枪爆掉了脑袋。
他冷静地完成这场细微的杀戮之后,神情漠然的摸上炮台。他犹记得这是自己从胡司令手中死缠硬磨得来,派人拖回来交给唐朋看管的,唐朋当时掂了永不离手的账本子,连连笑着说这些大家伙可使不上。
张芦鹤觉得他在说笑:怎么会使不上呢?
他用力调转了炮头,亲自填了炮弹进去,一把火点燃了上头柔软的油绳。
整个北门及大院在滔天巨响中分崩离析,他那些一毫一寸积攒而来的希望都在这一刻里被彻底埋葬,以后都不复存在了。
“唐朋你瞧瞧。”
张芦鹤道:“怎么会使不上呢?”
城内的炮袭惊动了北方政府驻军,大批的后援军队正争先恐后地赶来,这十几门炮的威力着实不小,但在近程战力上实是放不开手脚,赵合先等带人已经做好了巷战的准备,而李延峥实在是不想再蹚这趟浑水。不过可惜的是,就在他看到张芦鹤的同时,张芦鹤也正在看着他。
张芦鹤正是从硝烟里走出来的,衣着破烂,满身血污,越发显得那条腿跛得厉害,他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李延峥,而下一秒双手已然举起手|枪开了火。
李延峥地处隐蔽,眼睁睁看着那两颗子弹在眼前迸出了火花。李延峥忙一个闪身回枪就射,但他们之间全是断井颓垣,隔着重重阻碍,轻易就失了准头。形势危急,他不便耗磨时间,于是拔腿就走,而张芦鹤在看到他时便点起了道明火,咬着牙追上,他要给唐朋报仇,他要给自己报仇。
二人展开了一场关乎于性命的拉锯战,他们跳下高台,摸进巷子,你追我赶地跑过河沿到了城西口。张芦鹤穷追不舍,枪枪对准他的后心。在土墙上打出一串火花,李延峥左绕右突,却甩不掉他,忽觉得肩膀上一阵火烫的剧痛,扭头看衣裳红了一片,知道是被迸溅的流弹片给击中了,他顾不上疼,冲后面甩手就是一枪,直愣愣射向张芦鹤。
李延峥向来枪法精准,这一枪将张芦鹤的胯骨处割开一道血口子,张芦鹤死命撑住,瞅准时机一枪实打实打入了他的手臂,眼看着前面李延峥身形一晃,一个踉跄便要跌倒,他连忙跑了几步,瞄准脑袋就扣动扳机,却不妨捞了个空——没子弹了。
张芦鹤狠骂了一句操,立刻摸出弹匣子,但在此刻李延峥也掉转了身子,受伤的左臂已经红成了一条血葫芦,而西城门外已经开始有马蹄声传来。他知道情况不妙,急忙靠在墙上,拼尽全力向埋头填弹的张芦鹤打去了最后一枪。
就在这时,子弹破风而来,穿入皮肉,撑开一朵悲怆的血花。
时间好似在这一刹那静止住了,张芦鹤瞪大眼睛,懵腾地看向眼前人。
杜书朝保持着那个姿势未动,他寡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胸口被鲜艳的血色浸透,染红了整条长衫。张芦鹤甚至不知道他是从何时何处出现的,为什么要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内扑上前来,替自己来挡这一发子弹。
李延峥亦是愣在了原地,无神看向夹杂在中间的人,仿若那里本来就是空气,那人从未曾存在过一般。
张芦鹤速即回过神来,抬手依旧冲李延峥打了过去。李延峥没有了躲闪的知觉,他身体沉陷入了一种惊骇的浪涛中,整个人被潮水淹没过了头顶。
他看到来自于枪管中鲜绚的火舌,他以为自己这次大概是要死了,同杜书朝一起。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杜书朝徒然一个转身,用胸膛硬生生又接下了那一枪。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杜书朝就这样无声地倒了下去。他在最后一刻清醒了起来,但是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照耀在面庞上的阳光朱红平整,匀称铺满了整片苍穹。
他觉得身体不再疲累和沉重了,外界的一切喧嚷从此与己无关,可以安然地阖上双目。
世界一下子沉寂下来,他渴求的和平终于还是到来了。
城西门被人从外突破,政府军后援部队从那处汹涌而入。而从首当其冲从马上跳下,仓皇奔来的竟是袁鸣城。张芦鹤呆若木鸡地望向他,握着的枪尚有余温,在扭脸去看李延峥,发觉他已经不见了。
袁鸣城跌跌撞撞奔向杜书朝,跪下将他从后颈处捞起来抱住,使劲捂着那汩汩冒血出来的胸口,可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他内心像被撕裂了一般难受,唯有不断哭着喊道:“先生!先生!”
杜书朝于他如师如父,他进门时恰好看到了张芦鹤那完整的一枪,那声响不亚于开在了他的心头上。他深深地把头埋下去,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们周遭的人除了宋芳田外,意外的还有河口军部的周参谋长,不过他们没有时间额外驻足,全部散开后迅速投入进大街小巷中了。张芦鹤怔了许久,方才鼓足勇气挪移开脚步,他扔掉枪,摸向袁鸣城抽动的脖子,嘴里小声喊道:“好崽子。”
而手马上被甩开,袁鸣城用的力气很大,张芦鹤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连续倒退了几步才站稳了,扭头看到他放平了杜书朝,缓缓站起来。
他那样高,那样结实,就像以往无数次冲自己张开怀抱一样地走来。但袁鸣城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这个错觉,他一把抓起来张芦鹤的衣襟,将他提到自己面前。张芦鹤默默看着从他眼角潸然淌下来的泪水,不由紧闭了嘴唇。
他的崽子从来都没这么绝望过。
袁鸣城嘴唇颤抖,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我说过我不会打你,张芦鹤,我向来都是说到做到。”他目光里涌动着透骨的悲恸,一字一顿道:“我也不会原谅你。”
张芦鹤脸色苍白,他将指甲用力嵌入手心里,依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袁鸣城松了手,从脖子里拽下那枚金币,连同手|枪一起扔在他的脚下。然后他弯腰将杜书朝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张芦鹤一个人被留在原地,片刻后他才蹲下去,慢慢拾起来地上那金闪闪的东西。东西上还带着袁鸣城的体温,他一点一点抹干净上面粘的土,可毫无预兆地,一颗眼泪砸了上去。
他涂抹不及,谁知一颗接连一颗,最后终是连成了河。
张芦鹤把两样东西死死抓在手里。但他清楚,手里最重要的那样东西不见了,从他的生命里走掉了。
李延峥顺着水道游去了下游,他是在城门被突破的一刻翻身跳进了河里的,再爬上岸时发现高远县已经完全沦为了战场。双方政府军在这块曾经丰饶的地界上展开恶战,火力迅猛,交织不绝,宛如早已预定好要开场的激烈且纷纭的开幕大戏。
他浑身湿透,受创不轻,尚不知道南方政府军部派来的谁,当务之急应是尽快赶到指挥部。李延峥抱着受伤的胳膊,步履瞒珊地到处走,天色逐步暗沉,炮火愈发惹眼,他像个在狼狈跋涉中的弃子,圈圈绕绕居然又走回了城西那里。
杜书朝死掉的地方。
人早已经不见了,土地上徒留了一大片的血迹,李延峥杀过不少人,但他从不知一个人会流这么多的血。
这个人懦弱,无能,呆板,迂腐,到头来还是个无爱无恨的疯子,苟活在这乱世中早该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李延峥摸了摸心口,发觉自己奇怪极了,太奇怪了,这不应该,这不可能。
可是自己究竟在心疼什么?
他跪下去,从那一汪血中发现了一片白白的东西,看了须臾才辨认出是一张信纸。李延峥小心将其夹起来,但是大部分仍是被血和沤烂了,仅剩下翘起来的一角还幸免于难。等他放在掌心里,仍只是读出了那几个字来。
李师长延峥尊鉴。
是他为自己写的信。
李延峥内心一荡,慌忙伏过身在血里来回翻找,他迫切想找到剩下的,哪怕多一个字也好。
但最后依旧是一无所获,他沮丧地坐了下来,心里不断痴魔地在想: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他到底会说些什么呢?
战火很快蔓延到了此处,炮弹接连在他头顶上炸开。李延峥收起心思,他是惜命的,他绞尽心力帮助南方政府铺道涉路,等待他的应该是云端般的大好前途。他不肯再留恋这里,手脚并用地要逃,却在逃的时候碰上了北方政府先行部队过来扫荡,李延峥仅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人,便要傻了。
他看到了邵锦良。
邵锦良带着人赳赳昂昂地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李延峥无处可躲,无处可藏,他周身连一把小手|枪都没有。可就在这危如累卵的一刻间,邵师对面突然起了枪声,一堆人如过江之鲫,纷纷涌来,将他们的注意力成功引至了别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延峥防不胜防,他起身想去观望观望是否是南方政府军,还没迈出腿去,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那力道唐突猴急,牵带着一股燥热的气息,喷上了自己的脖子。李延峥立刻察觉出是谁,他厌恶地反击,但由于受伤不轻,完全不是对手,三两下便被那人给钳制在了身下。
李延峥骂道:“傅正鸿!你活腻歪了?”
傅正鸿不理他那一套,把他手脚一缚团抱紧了,往旁边泥旮旯里一滚,继而亲了亲他的脸蛋,道:“我的师长嗳,是我救了你呀。”
李延峥身无长物,唯有豁尽全力地胡挣乱踢。傅正鸿不依不挠,美滋滋地往他手臂那伤口处吮了一口,尝到了一丝甜腻的血腥气,于是在心里想道:受了伤还这么烈,不知道放在床上会是个什么样?
他越想越心猿意马,恨不得现在就地能办了他,不过他也怕李延峥反抗得厉害,中途无端再生些猫腻出来,只好顺手摸了一块泥疙瘩,往李师长那白嫩的脖子根上一砸,轻重拿捏的刚巧,怀里这人果然消停了,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他喜不自胜地将人倒扛起来,走了两步发觉两拨人还在豁命地打,觉得奇怪极了。
他想这些人真他妈蠢,都你死我活地在抢什么呢?钱没了可以再抢,可人死都就什么都没了。再说真正的宝贝不就在我手里呢么?
夜幕在他身后正式降临,唯有西边还残留着一丝余光,整片天空像一块剪坏了的桌布,盖地住头,盖不住脚。
于是他哼了小曲,扛着他的宝贝,辨认了下方向,还是兴高采烈地一路向西去了。
毕竟那里有太阳,那里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