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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章四十八 ...

  •   袁鸣城仿若一觉睡到天明,临醒前才做起了梦。不过那梦来的奇特和突兀,让他恍觉自己掉进了一汪湖水里,周身被丰茂的水草纠缠不放,从头到脚只有呼吸是通畅的。袁鸣城不安地扭动脖子做着徒劳的挣扎,直至头顶上突然显现出来灿烂的一簇圆光。
      他在这束光芒里逐渐挣开了眼皮,头一眼便看到了张芦鹤,他正奋力将堵在洞口的那扇铁门拉开,猝不及防地放进来一片光明。
      袁鸣城迷糊道:“天亮了?”
      他下意识想伸胳膊去遮挡一下,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袁鸣城在瞬间清醒过来,觉察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一圈一圈的细麻绳给结实捆了,他莫名地呆了一霎,道:“怎么回事?”
      张芦鹤背对着他开了门,然后将手里那扇厚重的东西抡起来,扔得远远的。袁鸣城不可思议地从他这番动作的间隙中望出去,透过狭而深的甫道,望到外面艳阳高照,风摇影动,白茫茫的挤满了树,挤满了人,宛如有千军万马闯入到他眼里来一样。
      袁鸣城不由自主翕动了下嘴唇,纳罕道:“张芦鹤?”

      乔尚山清早便到了,直奔了这座林子。他从马上下来,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野草,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张芦鹤。张芦鹤拿一根□□当作拐杖站在当地,浑身上下污秽不堪,腰板脊背倒是挺直,他头发相当长了,垂下来盖住了眉毛及眼皮,但底下那副瞳仁却依然是明朗和雪亮的。乔尚山这数十天来为找寻他俩心力交瘁,此刻终于见了面,当真忍不住想要给他来上一梭子弹,不过他向来克制,仍是收敛了怒气,宋芳田带回的消息是张芦鹤愿意接受谈判,只要答应他的条件,自当将袁鸣城完璧归赵。
      他心下清楚这个人是个贪得无厌的无赖,也并不是拿他没有办法,乔月升虽然就在其身后的洞中,乔尚山可以在杀掉张芦鹤后强行将他带回去,但这终究不是最长远的办法。
      儿子得心甘情愿地离开这个人才是。
      于是他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道:“张芦鹤,说说你的条件。”
      张芦鹤毫不畏惧,仅用一只脚踏在石头上碾了碾,然后抬头道:“我要进高远县。”
      他此话一出,倒是令乔尚山吃了一惊。张芦鹤瞧他皱了眉头,是个认真思索的模样,便继续道:“乔主席,我不与你拐弯抹角兜圈子,我的人被李延峥困在县城里这么久不知死活,我需要借助你们的人进高远,你愿意分给我一拨人也可,你让我随你进去打头阵也可,我统共就这么一个条件。”
      他指指身后,倨傲道:“你儿子就在这里头,你随时可以当着他的面崩了我,但我保证他会恨你一辈子。”
      乔尚山抬眼看他,忽然就抬腿朝他走来,张芦鹤握了握手里的枪柄硬是没动,却看到他冷不防伸出手,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乔尚山道:“我答应带你进县城,还是那句话,我感激你这些年对月升的照顾,记住,月升欠你的人情,我来给他还上。”
      张芦鹤眼睛透亮,他微微向后看去,道:“他不欠我,他欠我什么?你跟我,都欠他的。”

      张芦鹤钻了回去,亲手将五花大绑的袁鸣城给提溜了出去。袁鸣城由于提前被堵实了嘴,只把一双眼睛钉在他身上,眼角愈加锋利,刀子一般。张芦鹤不敢看他,惟有使劲扭着脖子一跛一跛地往外走,他两只手被勒得血红,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淌,他不停告诉自己快到了,就快到了,可这才不过短短数十米的距离,险些花光了他毕生所有的力气。
      这边才刚刚露了头,立时便有一窝兵上前将袁鸣城接过,乔尚山亦是赶过来,蹲下仔细察视一番。袁鸣城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凝视到张芦鹤身上。张芦鹤侧身坐在远远的一旁,只管一个劲儿地喘气,他将脑袋垂得低低的,呈现给自己的只剩下一片绯红的耳朵。
      袁鸣城望着那抹红色,徒然暴躁起来。他卖力挺起来身子殊死反抗,几个人竟有些摁不住。乔尚山劈手甩给了他一个耳光,怒道:“你这一回闹得还不够?都成什么样子了?!”
      袁鸣城被打得脑袋一偏,立刻又回过头去,他眼圈像愤怒地点着了火,死死瞪着张芦鹤不放。乔尚山心烦意乱,挥手让人赶紧将他带回去,可就在这时,袁鸣城却狠命咬上了自己的嘴唇,顿时鲜血涌出,在顷刻间染红了脸上蒙的布条。
      乔尚山见状心疼坏了,忙不迭亲自为他解开。袁鸣城那一口毫不留情,咬得嘴角稀烂,满脸是血,不顾一切地嘶吼出声:“张芦鹤——!!”
      他的声音穿透山林,穿入到张芦鹤的耳朵里。张芦鹤颓然一抖,终于还是忍不住慢慢地扭过了头。
      袁鸣城被拖着往后走,就那么望着他,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他想说的下一句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成了哑嗓的炮,仿佛用尽了那口绵长的气息,彻底不见了踪影。
      张芦鹤看得分明,手指不由得猛颤了一下,最终还是枯槁而漠然地别开脸去。
      他发现自己对袁鸣城太熟了,熟到一开口,一眨眼,随时随地都能听得懂他想说的话。
      他在说:张芦鹤,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天还未亮,李延峥便提前穿戴整齐,仔细将一柄小手|枪擦拭干净别入腰带之后,方才站在了镜子前。因为许久没有碰过戎装,此刻手套雪白,皮靴锃亮,倒是白白多添了好些精神,他满意地大踏步走出门去,竟像是要重新开启一段新人生一样。
      陈警卫官一早将车备好,载着李延峥先兴致盎然地去巡视了趟营部,恰逢出来时又看到强添入伙的蓝带团一帮人,皆光了膀子星星点点挤在门口等待打饭,而傅正鸿独自靠墙蹲在个石磙上面抽烟,晨光打在他一身的腱子肉上,生机却刺眼。李延峥打玻璃后面淡淡瞄了一眼这群蠕动在火线之前的蚂蟥,开始想象他们被炮火烧穿翅膀的模样,坐在前头的陈警卫官打量到他面色奇怪,忙问道:“师长,咱们现在去哪?”
      李延峥坐姿笔挺,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于是道:“去探望个人。”

      李延峥让车停在了城北,城北便是以前的难民营,只不过人全没了,如今只剩下破窗烂瓦,而且里头尚关着一个胡司令。
      陈警卫官利索划拉走抱厦下结起的层层蛛网,然后推开门恭敬将李延峥引进去。李延峥进门不料先闻到一股恶臭,他不自觉掩住口鼻,整整环顾了一周方才找到胡司令。
      这让他不免吓了一跳——胡司令头发胡子花白污秽,留着老长一把没剪,早不及当前胖了,虽也说不上枯瘦,只是遍体的皮肉如龟裂的肥皂松散贴敷在身上,看起来可怖至极。此刻天气刚刚入伏,而房屋背阴,墙上地上都生了苔藓绿霉,他紧贴床面的那层皮上生了大片褥疮,向外冒着乌血黄脓,此外还披着天冷时的一床破褥,上面爬满苍蝇跳蚤,趴在那里快要长成了一截半埋进土的沤烂树根。
      房内熏天的臭气正源于此,自被从程河挟来这里,胡司令凭着先前的地位还死撑着端了两日架子,可到第三日便熬不住了——长年吸食鸦片早已消磨掉了他的所有意志,为能再嘬上一口鸦片烟,不得不低声下气托人再三去给李延峥服软央求,然而李延峥在那之后只令他写过一封号召书,此外再未出现过一次。
      胡司令病痨鬼似的苦苦挨到今日,后来连守门的小兵都落跑了,他虚弱至极,动弹不了,成日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处,久而久之这地方成为了全县的禁区,或是大家都早已把他忘记了。
      若不是今天李延峥突然想起他来,还真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由于屋里冷不丁多了股人气,胡司令虚弱地把眼皮撑开条缝,勉强认出了眼前的人,便在瞬间又恢复起了意志。他拼尽全身力量朝他伸出手,嘴里气若游丝地叫喊着他的名字。
      这情形着实让李延峥头皮发麻,他本能地倒退了一步,盯着那五个足有一寸来长的乌黑指甲,心里骇然:他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胡司令仍不依不挠地向他用着力气,那手腕子眼看着已经拉长到了极限。李延峥脸色阴沉,强忍住腹内作呕的冲动,转身快速走出了屋门。屋外的新鲜空气仿佛救了他一命,李延峥闭了眼,听到里头传来鬼哭一样的呜咽声,他想了想,对跟出来的陈警卫官轻轻抬了抬下巴。
      陈警卫官会意,掏出来腰间的手|枪上了膛,扭身进去,里面马上传出了一声细细的枪响。
      李延峥心里的石头这才飘然落了地,然而同时,他又当真听到一件东西哐当落地的声音。
      李延峥睁开眼,看到了茫然失措的杜书朝。

      杜书朝脚下扣着个碗,碗里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泼了一地。李延峥万万想不到他在这个时侯会来到这里,于是奇怪道:“你来做什么?”
      杜书朝一副面孔都是呆滞无神的,愣愣瞅着他,抑或是他身后的房子,明显是被那声枪响惊到了。李延峥刹时有些明白过来,道:“杜书朝,这些天来是你给他送的饭?”
      他猛然上前一步,一把拽起他的胳膊,问道:“你不是傻了么?”
      杜书朝被他猛然扯住,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他仍旧是那副惊慌的表情,努力地缩起胸与肩,想把自己伪装成一块毫不起眼的瓦砾。李延峥怀抱着前所未有的莫名情绪,觉得有呼呼的冷风往心口里灌,他用力提起来杜书朝的衣襟,倏地将其摔翻在地,下一秒即掏出了枪顶在胸前,冷冰冰问道:“还是你没疯?你在骗我?”
      杜书朝后脑伏贴地面,脸上依旧懵懂苍白,长久地不肯言语。李延峥看不透他的想法,登时勾上扳机,又将枪管当成短刃往他心窝里攮去。杜书朝身体瑟缩,缓缓抬手握住了枪管,怯怯喊了声:“疼啊。”
      杜书朝疼得厉害,不断躲闪,不断抵抗。他揉搓着胸口,自那里渐渐露出来一角信纸,自己倒浑然不知,只是反复地喊道:“疼啊。”
      那是张古旧泛黄的信笺,半隐半藏地掖在杜书朝怀里,而就在那最顶端的一行字里,李延峥清楚地看出有“李师长延峥尊鉴”般的几个字样来。他周身都静了一霎,连忙伸手去捏。杜书朝被他打得怕了,条件反射的用双手护住头脸,继而将那一角信、一行字给重新捂得严严实实。
      李延峥继续去掰他的手臂,这次却如抽丝剥茧般的轻柔,可就在马上要显山露水的时刻,远处传来轰然的巨响。
      他还未及反应过来,杜书朝已经泥鳅一样迅捷地从他手底下逃开了,接连陈警卫官也从外头跑进来,报告道:“师长!政府军已经打进来了!”

      乔尚山的部队势如破竹,由于挡在外围的多是临时被拉来凑数的墙头草,人数众多,却是一哄而散,抵挡不多时便丢盔弃甲地逃了。乔尚山亲自督战,将几十门重型炮呈一字排开,下令道:“轰!”
      炎炎烈日之下,高远县的城墙立刻被天降陨石般的炮火袭成了光芒万丈的一道屏障。滚滚浓烟拔地而起,驻扎在东城门处的傅正鸿被打得不敢冒头,他挠着脑门子躲在一处厚石墙下,眼睁睁瞧着炮从天降,却无可奈何。
      单枪对炮弹,怎么打?
      这时就有麾下的小连长冒死跑过来,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扯着嗓门子大喊道:“团长!已经死了百八十弟兄了!!”
      傅正鸿与他面对着面,也只能扯着嗓子喊回去,问道:“其余的部队呢?”
      小连长喊道:“都在后头呆着按兵不动,就只有咱们在火线上!”
      傅正鸿愣了,人家都打到家门上来了,他还在后头喝茶,李延峥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正纳着闷,一颗炮弹下来,炸裂了他面前的那堵墙,傅正鸿躲得快,被夹杂着掉下来石灰扑了一脑袋。他这一下倒是回过神来了:奶奶的,李延峥这是拿他当炮灰,拖延时间呢。
      傅正鸿口里骂了句,回头看到小连长被砸了个稀烂,他忙召集剩下的弟兄们急速往后撤,然后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一面跑,一面想:奶奶的,姓李的小白脸,老子不能总白给他卖命,怎么也要干上他一回,要不然太亏了!

      李延峥快速回到了县府,众人已经按照他的部署在那里集合了。赵合先递上一封破译好的电报,他接过仔细读完,正要下达命令,却有个前线盯梢的兵呼哧呼哧跑过来,在门外大声报告道:“对方火力太猛,傅团长顶不住,已经带人往回撤了!”
      李延峥早有所料,所以显得毫不在意,回头对站在当地的几个旅团级一挥手,道:“现在都退回河岸,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守着,等他们全进来,一切照旧。”
      他说完转身便走,赵合先跟上来,请示道:“那傅正鸿闯进来怎么办?”
      李延峥一怔,理所当然地反问道:“那你不会让他进不来么?”

      高远县屹立百年的老城墙终于被轰成了断壁残桓,政府联军初战告捷,乘胜追入了城内。乔尚山随即折返营口,他从夜里一直亲自盯至正午,精力体力双重消耗,着实吃不太消。此刻走进营里,王警卫长忙端来毛巾和解暑的凉茶,伺候着他擦过脸。乔尚山坐了一会,恢复了些精神,开口问道:“宋芳田呢?”
      王警卫长回道:“在后头的帐篷里,跟少爷在一起,主席需要我喊他过来?”
      乔尚山先是摆摆手,片刻后他又道:“你跑一趟罢。”
      王警卫长答应着去了,过了约一盏茶功夫,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来,道:“主席,宋芳田跟少爷追着先锋队,一道进城里去了!”
      乔尚山听说后遽然站起,一言不发向外走去,然而还未迈开步子,忽然又是一阵头昏眼花。王警卫长眼疾手快将他抱住,仓皇喊道:“来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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