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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章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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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芦鹤渡劫似的熬到格林医生走,才心有余悸地提裤子下炕。不过刚才那洋郎中的一句跑不了庙,倒是让他忽然意识起一件事情来。他扭头对正晾晒衣裳的小崽子道:“你手里还有多少钱?”
袁鸣城抹干了手进来,知道他还在打要走的主意,但也不准备再阻拦他了。张芦鹤这人是个驴脾气,蹬腿尥蹶子不是一次了,如今更是又瘸又倔,保不准惹恼了他又跟上次离开省城似的,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他自炕头里取出了个小包袱,一层一层打开后递给他一沓银行票与军用票,之外还有些零碎的银元,除了宋芳田给予的,便是他拿乔月景偷的珍珠换的钱了。
张芦鹤用指头点拨点拨这些东西,心里大约有了数。现在他全靠袁鸣城的钱活着,虽说两人向来不分彼此,但终归不是办法。袁鸣城瞧他,又从包袱最下面掏出来了那枚金币,道:“我来之前同人问过,这幌子能换不少法币,往后不打仗了,我可以去找份活计,不过一天两顿饭,一年四季衣,省吃俭用点总能对付过去的。”
张芦鹤看着他,将那枚金币接过来看了看,这么多年了,上面拴着的红线早就脱色泛了旧。他拍了拍袁鸣城细长的脖子,强迫他低了头,仍然为其挂好,道:“哪就说得那么凄凉了,老子的钱在外商银行还存着不少,只不过现在接应不上唐朋,暂时取不出来。”想起唐朋,他叹口气又道:“老子生来就是穷命,哪能让你再跟着挨饿。”
袁鸣城摩挲摩挲金币,挨着他坐下,道:“鹤子,咱们不回高远县了,找个清静地方过日子去好不好?”
张芦鹤对他贸然改的称呼尚有些不适应,皱眉道:“那还有什么清净的地方?再说老子的兵怎么办?上千口子人你一句话就不要啦?老子在军火库里还储备着翻身的子弹呢,还有那忘八混账李延峥,我非要朝他屁股上打个两枪才爽,妈的。”
袁鸣城见他不肯听劝,干脆搂住他的肩膀,径直道:“你根本不是带兵打仗的那份材料,吃亏还没吃够?”
张芦鹤一听就恼了,推开他瞪着眼睛便下了地,喝道:“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你这崽子还没断奶呢!你他娘的凭什么来评判老子!”
袁鸣城笑了,继而倨傲道:“我是你男人。”
张芦鹤脸腾地红了,除了想揍他,愕然说不出别的话来。这时,外面登时有人吵吵嚷嚷地喊道:“集合!都去岔口集合!”
两人对视一眼,以为是乔尚山打了过来,连忙一齐跑了出去,看到士兵们却是收了枪械,不慌不忙地整齐列队,倒摆出往城门口去迎接的阵仗,方明白应该是周参谋长口中的那位“总长”回来了。袁鸣城来了精神,回屋将宋芳田给的那封信带在身上,对张芦鹤道:“你回去,我跟着看看,有事情回来再说。”
张芦鹤横了平阔的眉毛,立即决定还是不能听他的。他甚至在心里隐隐后悔:自上次松口让他操过一回,这小子愈来愈拿不住了,时刻里浮现着一种孙猴子欲覆地翻天的气焰,那以后天长日久下去,自己岂不是还翻不了身了!
不过张芦鹤倒是估错了这帮河口驻军的兵力,留守的着实为小部分,但从外浩浩汤汤入城来的,当真可观。他与袁鸣城远远站了,瞧这一支庞大的队伍穿过城墙,犹如那跃过龙门的鲤鱼,进来后便化作了磅礴的蛟龙。
张芦鹤啧啧称叹,心道那周参谋长也忒妄自菲薄了,这如何还抵挡不了乔尚山?
袁鸣城站在他旁边,仔细瞧这行军布局与架势,渐渐将眉心拧起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目不转睛盯着城门墙壁,直至那位中心人物高高在上,压轴般自那戏场后台里从容亮出全相。
袁鸣城身体遽然一颤,张芦鹤正觉着奇怪,待他循着视线前眺时,也不由得使劲儿吃了一惊。
居然是他。
李延峥的车队渐至停稳,他自车上下来,用手掌抵在额上挡了下强烈的阳光。
这是他头一次来这个地方,在到处战火饥荒的苍夷大地上,这里田畦油黑,杨槐碧绿,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块桃源了。他环饲左右,又觉得这里着实太小了,小的令人施展不开手脚,是个一捏就碎的模样。
程河的城门被舒徐拉开,赵副官长站在当间儿,仅带了一队的警卫兵们出来迎接。他却是将手臂高扬,先冲李延峥毕恭毕敬打了个敬礼,道:“师座,好久不见啦。”
李延峥点点头,即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穿过去,问道:“胡司令呢?”
胡司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天会迎来这么一尊贵客。
李延峥款步走进司令府的时候,他还歪在沙发上叫姨太太给烫着大烟炮,烟雾朦胧中发现这白玉一样的人忽然就飘至了眼前。胡司令猛地坐起来,第一个反应便是叫人。
偌大的司政厅里空无一人,只有李延峥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安抚地摁了摁他肩膀,笑道:“舅舅,别来无恙?”
胡司令当自己还在发梦,他来程河驻扎许久,初心是以退为进,只为避避政府军扫剿的风头,没想到这块地上太|安逸了,避着避着避出了颐养天年的念头。他本来就是个井底之蛙的浅薄眼界,如今更加狭隘,觉得缩在这安乐窝里当个闭关锁国的土皇帝也是不错。
不过安逸归安逸,他调派了董文青整一个师每日时刻戒备,绝不可能让个人堂而皇之地走进司令府来!
更何况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以前造过反的李延峥!
胡司令没喊来半个人影子,于是在脑袋里电光火石地一碰,碰出了极其危险的信号来。他从沙发垫子下面迅速抄出一把小勃朗宁,径直顶在了来人的脑袋上,道:“你这丧天良的狗东西,这些年没死在外头,又回来做什么?”
李延峥被其针锋般地指着,不躲不避,也不害怕,脸上仍挂着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思考了下,稍微侧了身,给胡司令敞出背后空荡荡明晃晃的大厅,坦然道:“如果我真要做什么,早便让人围了这里了,何必单枪匹马走进来找死?”
胡司令当真扫了一眼,他被大烟麻痹了神经,居然认为他说的还有一些道理。
李延峥继而伸手摁下了他的枪管,轻声道:“舅舅,你冤枉我了。”
李延峥带来的人果真不多,他坐着体面的汽车,连带随身的警卫一共也才数十人。董文青急火火赶来的时候发现这些人已经聚在司令府门前,刚要着人将他们围起来,倒是看见赵副官长站在最前头。他首先犯了嘀咕,上前质问道:“你怎么随便就放这些人进来了?”
赵副官长一直跟在胡司令身边,在这座小王国里基本上熬成了一人之下的秘书长地位,他回了头,反而奇道:“董师长,你老婆生孩子,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问起东西来了?”
董文青的确今天家里添丁,但他接到哨岗的回报说有人擅自开了门,便领了兵来打探情况,这时听他这么说,竟有些无语,道:“你——”
赵副官长道:“有我在这里,你怕个什么?你知道今天来的是谁么?”他竖起拇指,向后遥遥戳了戳,道:“李延峥。”
董文青一听这名字便绿了脸,更加不可思议,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急道:“你,你,你……你他娘的敢放他进来?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赵副官长安然的让人莫名,摇了摇手,揶揄道:“是你想太多了董师长。司令与李师长是嫡亲舅甥,如今两人在堂内谈事情,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打扰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去管顾你家胖婆娘罢,这里有我呢,没事。”
他的话丝毫不能使人安心,董文青甚至怀疑这人疯了。但这位副官长几年来一向安稳谨慎,没出过差池,也并没有加害司令的立场与理由,便不好再说话,但也没走,他在这炎炎大太阳下站定了,来回打量这些个陌生面孔。
他很快便从那群身量模样几乎雷同的警卫中挑出了一名异类,那个人像只巨大的牛犊子一样,可能是有些热的受不了,手里捏扁了帽子,自顾自挑了片树荫下乘凉,不住去挠那汗津津的鬓角。董文青一瞧便知道这是个兵鹞子,但此刻却跟老实鸡似的缩在那里,蹲的像团被关了禁闭的山林野兽。
他看地出了神,不住在想李延峥那样的人物,如何队伍里会塞进来这样一个恶棍?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那人忽然扭了脸,一双鹞目果真恶狠狠地射了过来。董文青当即打了个寒战,连忙扭开视线,扭过去又想起来:这是老子的地盘上,我怕他个蛋。
外头炎热,屋里倒是阴凉得很。胡司令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颏,然而手里的扳机确实一直勾着的。他听完对方的解释,将那一席话颠来倒去无比审慎地琢磨了许久,倒是顺理成章,找不出漏洞,方道:“这么说,你确实是被冤枉的了?”
李延峥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双手交握,道:“我只说出我单方面的事实,其余的还是由舅舅自行评判。”
胡司令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你倒机灵!推得一干二净!杨国枢,邵锦良……当年能指出你勾结梁寿山的那些人都死干净了!可不是由你一张嘴去说!”
李延峥不置可否,仅道:“他们不也只是凭着一张嘴在说?我当年接管高远县,是惹来不少红眼,但那些时日里虽不敢居功至伟,但也算兢兢业业,县内战后事务一应没在我手里落到地上,直至张芦鹤回来,才都起了变化。司令可别忘了,当时他是和谁一道进的县,又是和谁站在一起去叫的您的门。”
他从椅背上抬起上身,道:“邵锦良,邵师长。”
胡司令一愣,没有说话。
李延峥细瞧他脸色,继续道:“我当初为张芦鹤安置了地方,又帮他在县里谋职,他那个境况地回来,安抚和试探是绝对必要的,这也是您的意思;二来军中缺饷,我打听到他手里可能有个晚清遗墓的路子,的确想给他套出来。”
胡司令打断他道:“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李延峥摇头,道:“算我的一点私心罢,再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尚未确定的东西如何好贸然上报?更别提张芦鹤没给我机会,毫无理由便杀了杨国枢,同时那批南运来的炮皮又起了火,后来他躲去了哪儿?”
“一师,还是邵锦良的地方。”李延峥笑道:“我将他押出去后,邵锦良随即便搜出了指认我的勾结信,是死了的杨国枢写的。”
最后他终于长舒一口气,道:“舅舅,您仔细想想,是不是太过顺理成章了?”
胡司令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诚然他说的件件都是事实,而自己这位外甥虽不讨喜,但当初高远县里内外事务皆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后来这一切事故的开端,也当真是从张芦鹤回来开始的。
他松了手|枪,背后已经湿了一片衣服,又听到李延峥道:“退一万步来说,他们算什么,我可是您的亲外甥啊。”
胡司令默然不语,良久后问道:“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我听说你不是在省城里谋了高就,莫不是要回来帮外人给老子招安?”
李延峥笑了,他站起来,轻盈地走到胡司令面前,握住他的手诚恳道:“舅舅,开拔随我一起去高远县罢,我不是乔尚山的人,高远县是个好地方,我们把兵力集合起来,我们可以做得比他更大更好。”
他眼睛透亮,说出的话仿若在诱人入胜,胡司令很少见他有这般精神,心中那股贪婪的瘾头渐次又起了复苏的苗头。
他刚欲开口详问,外头竟传来一声枪响,浑身便抖了一抖,忙不迭向外走去。李延峥落在其身后,面色速即恢复阴沉,虽然刚才的兴致盎然与容光焕发仅有一霎那,但他装得实在是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