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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章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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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散的整齐且快,孔雀开屏的尾巴似的赘在后头。杜书朝终于抬起了眼睛,这每一分钟都在他人生里占据了漫长的时间,他想回头,不敢回头,因为周遭都竖着参天怖象一般的目光,将自己挤压在中间,出不去,逃不走。
他似乎是一片被卷入漩涡里,惶然毫无头绪时遭到冰冻的草叶,在万众屏息凝气中偷偷地静默了起来。他不出声,没有人肯出声,他没动作,所有人都静默着,清早淡乳色的薄烟退了,露出明朗的艳阳,杜书朝站在阳光地里,缩颈弓肩,几乎要缩成了一团灰扑扑的影子。
这时,天外遥遥的传来一声枪响,让他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唐朋扭头望去,想起来跟昨天的情形无异,疑道:“又是难民营?”
赵合先悠悠开了口,对杜书朝道:“你指认你的,子弹打不到头顶上,就与咱们没关系。”
杜书朝浑身颤得像团棉絮,倏然那方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每枪的间隔越来越短,锣鼓似的在响在天边。他终于崩溃了,额头上的冷汗滴在眼睛里,变成豆大的泪珠接续往下掉,遍身的衣衫都湿透了——他恨不得自己就地化成一滩水,晒化了,蒸发了,就能永远消散在半空中了。
枪声还在喧腾不休,赵合先嫌热摘了帽子,道:“想了这么久,想起来那人的模样了吗?”
杜书朝没有说话,像有人正凭空竭尽全力地吊起来他的手臂,指向了前头的唐朋。
赵合先“吆喝”一声,立即闪开身,面朝齐国则在内的所有人,朗声道:“你确定?”
杜书朝已经是活死人一般的样子了,他想摇头,却是再也做不到了。
唐朋站在他的面前,看着那根虚弱的手指正对准自己,良久之后笑出了声,才说了一声:“好。”
他突然爆发似的狠骂了一句,对赵合先道:“好得很!”
赵合先却是面无表情,轻轻招了招手,后面猛然冲过来一队士兵,众目睽睽下将唐朋及他身后的警卫全部双手反剪摁在了地上,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塞了嘴,硬生生拖走了。而这一刻就发生在瞬息之间,他对自己满意的很,撸了把剃的简短的脑袋,摸出枪来对准那扯线木偶一般的杜书朝比划了比划,比划完又收回去,道:“带走罢。”
然后他旗开得胜的公鸡似的掉转身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对齐国则道:“齐团长,你打算怎么着?胡司令可马上回来了,走还是留?”
齐国则从开始便保持了沉默,护着他宝贵的邵师残部做了个称职的旁观者。此刻他更是沉默起来。他知道,无论自己选择走还是留都不重要,因为张芦鹤的这一支队伍,已经这么眼睁睁、轻飘飘,彻底的分崩离析了。
袁鸣城熬了一宿才打听到张芦鹤在乔公馆被扣押的消息。
他急忙往外走,刚下来饭店楼梯,迎面便碰上出门折返的宋芳田。宋芳田神色怪异,暗暗在身前冲他摆了下手,袁鸣城不明所以,本能的要停下脚步,这时候眼界中却突然出现一队警卫,堂而皇之持着枪冲进饭店大厅,将他们两个团团围了起来。
大厅并不十分宽阔,几名等候的饭店侍应顿时如耗子避猫似的开始四处躲藏。一名警卫长打扮的男人从那些人的簇拥里大踏步走进来,抬眼先扫过包围圈里仅剩的两个人,然后左手将帽子一摘,规矩放在胸口,竟是个毕恭毕敬的姿态。
他面向比自己年轻了将近一倍的袁鸣城,就这么规矩地行了礼,嘴中笑道:“袁先生,你好。”
汽车徐徐停在一座院落前面,一名听差立刻跑过来打开了车门。袁鸣城下来时冷不防被那镶在墙壁上的一高排彩色玻璃晃了眼,然后看到那位姓王的警卫长在这片花里胡哨的颜色里拥上来,笑容可掬地,亲自引领自己走向庭院。
庭院里花草繁盛,中间裹挟着一条碎石铺开的小路,他们避开迎头那座气势巍峨的高楼,又连穿了三四个十字拱门,才算止了脚步。在这个单独的小院子里,盖了栋西洋式的精巧洋房,王警卫长身姿矫健地走上台阶,而后弯腰隔着玻璃帘子报告道:“主席,人已经到了。”
然后袁鸣城便看到他戴着手套,冲自己笑嘻嘻的一摆手,跟着从胸口斜着往上划了道白白的弧线。他额上泌出了细细的汗珠,反应过来那是个恭请的手势,但腿脚像黏在了地上,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进门之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乔尚山。
乔尚山从沙发上站起,站成一个恢弘磅礴的巨人模样。不过他相距回忆里又矮小不少,只那气魄一如既往,扬扬洒洒膨胀起来,可以轻易地充斥满整间屋子。
袁鸣城怅然地站着,做梦似的先听到对方开了口,乔尚山便同那声呼唤一齐走出来,走至自己面前,用宽厚的手掌抚过头顶,那声音才算尘埃落定般的着了陆:“月升?”
他猛地一激灵,将“爸爸”两个字噙在了唇边上。
许多年没人再喊过的一个名字,已经悄然从他的大脑皮层上揭了去了,袁鸣城于短短的年岁里,包含了八年的富家少爷,一年的山林野人,六年的匪兵蛋子——他就像株斑斓的珊瑚,在暗潮汹涌的海底歪曲而徇烂的生长起来,此刻突然被剥开坚硬的外壳,疼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他紧握拳头,默默低下头,感受着来自于生父暌违已久的温暖。
但就在这一秒里,袁鸣城看到了茶几里面尚立着一双脚,脚上套着干净铮亮的黑皮鞋。他视线上移,望向了微微笑着的李延峥。
李延峥倒是在一直观看着他,他与张芦鹤有多少年未见,便与袁鸣城也有多少年未见。这么些年来,虽不时通过埋在高远县内的眼线知道这小子仍旧存在,却没料到已经茁壮长成为了令人惊叹的大个子。
此趟来到乔公馆,可谓是他的亨通之旅,一切顺畅不说,张芦鹤与袁鸣城的及时出现都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惊喜,故此他心情愉悦,在旁好整以暇的袖了手,打算不声不响看完这一场好戏。
袁鸣城后退一步,从乔尚山的手掌下挣脱了出来,扭头怫然盯住李延峥。乔尚山这才示意到方才只顾动情有失体面,便笑道:“月升,这是军治部新升任的李主任,这次能顺利找到你,也多得他此番费心尽力……”
“李延峥?”袁鸣城目光急遽升温,质问道:“又是你在陷害我们?”
李延峥笑微微地直视了他,道:“这话怎么说?”
他们的争端发生的迅速诡异,乔尚山发觉苗头,皱眉打断道:“月升。”
“乔主席,”袁鸣城眼睛闪闪发亮,他倏然挺起脊背,转身正色道:“我现在不是乔月升,我是救国军一师部的袁鸣城,我来是为张师长无故受擒一事进行约谈的,假使他没从中作梗,那就跟这位姓李的一毫关系都没有。”
他语速奇快,将话说得掷地有声,这倒让乔尚山有些吃惊。但这种绵延的吃惊继而转化为进一步的复杂,他知道,十几岁原应该是身在学堂的年纪,面前这名本能过着侯服玉食的少年却敢于代表着师部要求直面谈判,到底是单纯凭着初生牛犊的鲁莽,还是真有铿锵有力的勇气。
对于数年不见成长如此迅猛的儿子,他急于探索,他好奇极了。
于是乔尚山负了手,缓缓道:“袁鸣城,是你现在的名字?”
袁鸣城停顿了须臾,道:“是的。”他抿了嘴唇,又道:“我要求先见一见张芦鹤。”
乔尚山点点头,自顾自又逐字念了一遍:“袁鸣城。”接着扭身坐下,道:“李主任也坐。”
他仿若改变了一副面孔,留袁鸣城立在当地,命佣人重新沏了茶水,而后才道:“好,袁鸣城,你既然口口声声地要为你们师长伸冤,这里是乔公馆,不是你们师部,谈判要有谈判的资本,那么你的资本在哪里?”
乔尚山神情严肃,问出的问题直切重点,颇有点公事公办的决断。袁鸣城站直了,如实道:“日前省政府广发布告招贤纳良,我军麾下三个团部将近万人,原本上下齐心来投,张师长从昨天一早起便递交了名帖等待与主席见面的机会,今天却传出无辜遭扣押的消息,还想请主席与李主任能给我军一个合理的说法。”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清楚分明,透露着见经识经的聪明相。乔尚山仰头望他,道:“昨天公馆摆宴特地不设门槛,宴上那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人也来了不少,独他一个敢在我眼皮底下杀人,你说他无辜?无辜在哪?”
“杀了人?”袁鸣城紧绷了面孔,不安地瞄了一眼李延峥,谨慎问道:“杀了谁?”
乔尚山道:“且不说杀了谁,既然抱着投靠的意思,那就需要拿出投靠的诚意,据我所知,你们师部常年混迹在直鲁地区里头,战绩不多,污点不少,那张芦鹤见风使舵临阵脱逃的行径也是大名在外,他带着队伍来投,政府肯不肯要再另当别论,仅昨天那一件当众犯事可谓是胆大包天……李主任,”他扭过头去,冲李延峥问道:“你就是军治处的,你倒说说这个人,再这般的行径,该怎样处理的好。”
李延峥坐在沙发上是个细长条子,听见问便迂缓的坐直了,简短道:“自然是枪决。”
袁鸣城浑身一震,骤然看向他。乔尚山也随之抬了眉毛,道:“哦?”
李延峥柔和地解释道:“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他说的诚然没错,乔尚山初来乍到,身后虽然依靠着北方政府的势力,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正值需要树立威信的时候,这时或许杀一两个出头草,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乔尚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袁鸣城登时慌张了,等不及由他们再往下做思考,猛地上前一步,愤怒道:“不行!”
这边他略一冲动,门口便传来警卫齐刷刷持枪的声音,乔尚山摆了下手,那批动作立刻又重归于平静。
袁鸣城急出了一脑门汗,他毕竟资历和年岁摆着,所以即使明白张芦鹤这条命被他们拿捏在手里,已经脆弱的像块玻璃,自己仍旧束手无策。乔尚山双臂搭上扶手,翘起二郎腿向后靠去,水到渠成道:“想想,你要仅是袁鸣城的话,刚才这般作为早便够被警卫一枪给毙了,更别提其他了。还要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吗?”
袁鸣城站在面前,眼眶红红的,彻底缄默了起来。乔尚山并不心急,自顾自端了茶杯,细致地撇去浮叶,开始温吞吞慢悠悠地等。李延峥更是知趣,斯斯文文地喝完茶,就安安静静的告辞了。
屋子在他走之后仿佛一下敞亮了,袁鸣城木桩似的矗立半晌,终于咬牙道:“你不能杀张芦鹤。”
“这就是在强提要求了,不合规矩呀,”乔尚山笑了一声,问道:“那你现在又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的?袁鸣城?”
袁鸣城哑了嗓子,极其含糊的喊了声:“爸爸。”
他是在服软和告饶,乔尚山从心里回荡了一声叹息,伸手使劲撸了把袁鸣城的脑瓜子,知道自己那倔强又刚强的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