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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章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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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芦鹤正做着一个精疲力尽的梦。
梦里头他抱着年纪尚小的袁鸣城撒丫子满地跑,而四衢八街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围追堵截的要上来跟他抢小孩。他便认死了一条直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尽头却遇见个不见底的深坑。最后他心一横,紧紧抱住小孩就蹦了下去,之后眼前便没了天地,没了昼夜,没了春夏秋冬,甚至没了思想和感官,只剩两人抱在一起,荡荡悠悠往下,坠落成了从天而降的一粒沙子。
触底的瞬间让张芦鹤禁不住地一哆嗦,猛然伸脚蹬到床板,这才醒了。他背后出了滩冷汗,等待元神慢悠悠归了位,不由自主的收紧手臂,发现怀里果然多抱了个东西。
是个……毛茸茸的大脑袋。
这时清早彻骨的寒意徐徐钻进屋子,他露在外面的头颈和半个胸膛率先恢复知觉,张芦鹤转动眼珠,分辨出是袁鸣城的长条身子横轧在铺上,连头带脸一起枕在自己胸口上,两个人肉贴着肉,又都是从头光到脚,四条腿彼此纠缠,绞的像股麻绳。
一切皆如离离原上草般开始渐次复苏,连同昨晚上喝的酒、吃的肉、胡缠烂打的女人都争先恐后浮出脑海,但最后也最清晰的,恰好就是那场造梦般的荒唐事。
他过电似的松开怀抱坐起来,先不敢相信的抿了抿肿胀的嘴唇,随后狠狠打了个寒战。
张芦鹤蜷起手掌,连敲了三下脑门,郁闷道:“这成什么了?”
袁鸣城醒来的时候看见他正弯腰提靴子,完事后在满屋里溜达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与自己对了目光。
瞧他脸色铁青的走回床边,脑袋上的头发左冲右突翘的毫无章法,袁鸣城搓了把脸,迷迷怔怔抬头问道:“回去?”
张芦鹤半耷拉着眼皮不声不吭,突然劈手剪了他胳膊。袁鸣城瞬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体几乎折了个一百八十度被摁住,他疼归疼,没敢挣扎,犹自把脸憋了个通红。张芦鹤脸上依旧白生生里透着红,利落从其屁股底下拽出个被压至脱了形的帽子,转身抖搂抖搂,又一本正经的戴上。
袁鸣城扭扭手腕,磨磨唧唧的出声,道:“昨晚上你……喝醉了。”
张芦鹤心里本就乱糟糟的,此刻听见他的声音不觉脑仁发麻。他本不是个喜欢逃避的性子,但这事的确发生了,发生的蹊跷,发生的奇妙,尤其偏是和袁鸣城扯上关系,就着实有些超出他能消化的承受范围了。他停顿了短短一刻,还是决定装没发生过似的,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袁鸣城瞧他居然没有生气,于是更进一步,老实巴交的往火上浇了桶油,搔搔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
他也停顿了停顿,郑重道:“我就跟你睡了。”
张芦鹤正欲往外走,差点被绊个跟头,他忍无可忍的回头,叱道:“你他妈闭嘴!”
话音刚落,就瞥见门窗玻璃上多了个人影,于是吓了一跳,猛喝道:“谁?”
那人看模样是个兵,不知道在外站了多久,这时听见问才忙叩了叩门,大声报道:“师座,不好了,营里头有人闹事!”
雪下了一宿,至天亮才消停,大雪叠在道上,乍看下以为淹没了半个县城。
路上实在没法走汽车,张芦鹤骑了小兵牵来的马,袁鸣城紧随其后,与他一起踩过结实的冻土,从崎岖的土路上颠簸而去。县郊大营还是先时邵师的驻地,驻扎着他的三个团,四周是一圈横拔的缓坡,中间是内凹平坦的腹地,形似个浅浅的盆子。他刚至营口即被拦下,看见唐朋穿戴着皮衣皮帽,在坡上站成了一头棕熊,笨重而蹒跚迈开步子前来迎接,边悄悄喊道:“大帅!”
张芦鹤莫名其妙,摆手让他停下,自己驱了马过去。土坡不陡,对下面倒是一览无余,他登时看见营门前头已经拉起了铁丝网,里里外外聚了一泼蚂蚁似的的兵,群情激愤的正里推外搡,向来严肃有纪的营部变得一片狼藉。外围明显已经被包围了起来,全是清一水持着枪严阵以待,包围的水泄不通。
他一看就来了气,错愕道:“怎么个回事?赵合先呢?”
唐朋不知站了多久,头脸冻得通红,道:“从天没亮就过来了,赵总团长带队过去镇压,刚给他们全缴了械,所幸不是真闹,不过人数太多了,又给围在了里头……大帅,这都不是咱们嫡团的兵,是外家子。”
张芦鹤当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后来被强行整合进来的邵锦良旧部,这帮兵自分到自己麾下还不到整月,就如嘴里新镶的金牙,宝贵却不牢靠,他冷眼观察了下这个阵仗,心下肯定是有人故意带头挑的事,于是问道:“为什么闹?”
唐朋有什么话似的欲言又止,最后作出一副作难的样子,为难道:“刚逮住两个,打出血都咬死了不说,非要见大帅。”
张芦鹤冷笑了声,道:“那老子来问。”
眼瞧着张芦鹤抖了披挂下去,袁鸣城慌忙也跟上,不过前方闹事的都是他在邵师的兄弟,贸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归于哪方。他默默停下想了一想,还是绕去乱军后面远远站着,意外在雪里发现不少纸屑,零零碎碎撒了半地,袁鸣城觉得好奇,弯腰抠出一张来看,上面不过寥寥数字,早已被你一脚我一脚踩的稀烂。
偏偏他认得出是什么字,不光认得出,还认得出写字的人。
袁鸣城手指发颤,脸色白了须臾。
是杜书朝写的。
这边张芦鹤黑云压顶似的下来,二话不说,果断掏枪朝天放了一梭子弹。
所有人见他来了倒是安静了一瞬,赵合先身为总团长,被活活围成了狗,打又不能打,脱也脱不开,这会见他不着喜怒的骑在马上,仿若见到了救星般率先搁了枪,打人群里探出头来,兴冲冲喊了声:“师座!”
张芦鹤瞥他一眼,又去看外围这仍在咋咋呼呼的几百人,一搂缰绳下来,脸色倒是平静,问道:“这大过年的都反了天了?”
他愈平静众人心里愈没有底,一时居然没了动静,于是张芦鹤一步一瘸慢悠悠踱到他们面前,又道:“齐国则呢?”
齐国则正是邵师原三团的团长,张芦鹤知道这帮都不是跟家子,接管时甚至连他团长的职也没撤,仍旧让他先管他的人。他举目扫了一圈没看到团长的身影,便提了拐杖,随意点了一个,道:“出来。”
那人立时有些退缩,但还是站了出来,张芦鹤便问道:“你们团长呢?我倒问问他为什么闹?”
那小兵平日里不见长官,只是被强拉来一起抻威长势的,此刻腿肚子都有些软,更是张口结舌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张芦鹤倒是很有耐心的样子,又问了一遍。
这人仍是犯怵,哼唧半日不知所云,张芦鹤没再犹豫,抬手对他搂了扳机。
这声枪响过后,上百个兵顿时酥了一多半,张芦鹤绕过尸体,随意点了第二个,又道:“你说。”
那人如大难临头,径直噗通往下一跪,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不住求饶道:“师长饶命,我错了……”
张芦鹤二话没说直接给他打穿了脑袋。
两具尸体先后扑倒,交叠着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交界点一样泾渭分明的分裂着两端人马,没有人再敢动弹。张芦鹤脸色一丝波澜也无,继续道:“刚才嚷嚷的劲儿都哪儿去了?不是朝着我来的吗?都说说,我听着呢。”
猎猎冷风,卷动地上的雪,又呼啸着穿过树林。他等了一会,笑了一声,忽然爆发式的骂道:“全他妈一群敢闹不敢当的玩意儿,邵锦良就这么教你们的?我姓张的队伍里不留废物,还有谁不爱呆的都趁早站出来!敢吗?”
趁这个时候,唐朋早就派人去押了告假回家过年的齐国则回来,风驰电挚般的赶到了大营。那齐团长一副惶惶然不知所以的模样,打眼先看到怒发冲冠的师长,又瞧见地上死了两个自己团里的人,身上心里俱是一惊。
这时瞧他匆匆忙忙赶过来,眼前这些人反而全蹬着腿站齐整了,张芦鹤禁不住冷笑一声,半真半假道:“齐团长,你给的新年这份大礼我消受不了哇,难怪当年邵锦良重用你,带的兵不错,心挺齐啊?”
齐团长原本垂了头不敢与他对视,这时更是忙不迭的要跪,张芦鹤那拐棍顶了下他的膝盖,好整以暇的抬了抬下巴,道:“别急着磕头,先帮我问问这帮祖宗们,我张芦鹤哪一点惹到他们了?”
齐团长无法,硬着头皮发号施令,喝道:“王八蛋们!谁教的你们大过年围师部的?是爷们儿都敢作敢当,谁带的头站出来!别给一师丢脸!”
众人这次倒真是齐了心力,就如早就训练好了一般,异口同声的就喊了出来:“师长过年不发饷,回家没脸见爹娘!”
声音震天,团长耳朵被聒的嗡嗡直响,他不由得一愣,不知所措的去看张芦鹤。张芦鹤两只手杵着拐棍,一言不发的站在雪里,他不说话,场上就继续保持了鸦雀无声的寂静,没人敢吭声,只不过前头后头,方圆左右,不约而同的全把目光撒向了他。
是他没筹出足够的钱来发饷。
张芦鹤登时如芒刺在背,仿若一下站在了孤立无援的高台上,过年是大事,发饷是大事,军乱更是大事,大事加大事就交叠成了天大的事情,而四野空旷,所有人都把眼珠子钉在他身上,看他如何走下来。
或者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栽一个狗啃屎似的大跟头。
张芦鹤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抬了眼,却看见袁鸣城站在一师部队伍后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冲他悄悄挥了下手臂。他几乎迟钝了一秒,立即就明白了过来,忽然沉声道:“袁鸣城!”
听见他喊,袁鸣城早有准备的应了一声:“到!”
张芦鹤垂下睫毛,攥了攥自己的小手|枪,刻不容缓道:“出列!”
小崽子要救他。
袁鸣城从队伍最后跑到最前头,抬手一个标准的敬礼,而后在他面前,站的极挺极稳。张芦鹤一直都没发觉,他已经出落成了端正帅气的小伙子模样,说到底,一直都没将他看成是自己麾下的士兵,因为别人是站在眼前,这崽子是住在心里,不一样。
但情况容不得他后悔,张芦鹤仅瞄了他一眼,随即面向所有的兵,道:“唐朋,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说咱们饷钱的事。”
唐朋跟了张芦鹤已近四年,原当活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当张芦鹤出声叫袁鸣城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这时略一沉吟,将账目本取来,捧在手里掀开,打一叠用细线缝好的支款条里撕出一张,朝众人亮了亮。
那支条上白白的底,红红的印,黑黑的字,清晰明了,所有人伸长脖子认真的瞅,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唐朋亮相一样展示完毕,转身与袁鸣城站齐,道:“这是腊月廿九日晌午……”
他一句话未说完,张芦鹤倒走了过来,他抡起拐棍,毫无预兆的就抽向了袁鸣城的膝弯,这一下用足了十成力,又快又狠,拐棍居然应声而断,飞出老远。袁鸣城一声没吭,踉跄跪在雪里,张芦鹤依然面不改色,扔了手里的半截东西,道:“继续。”
唐朋顿了一瞬,果然继续,一五一十将他那日私盖公章,又冒领军款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张芦鹤脖子不动,在余光里却一直看着袁鸣城,知道他稍稍低着头,直挺挺跪在地上,甚至还看得清大雪洇湿了他两条裤腿,遮遮掩掩中显现出浓重的深厚的颜色,像虬盘在地底下的树根。
等唐朋说完,他那边又开了口,问道:“冒领饷款这事,按军法该如何处置?”
唐朋把舌头打嘴里滚了个来回,迟疑的望着他的眼睛,实在不敢说实话,小声道:“重则三十军棍。”
张芦鹤似乎清楚他的心思,把眼一瞪,道:“说实话。”
唐朋作出为难的样子,道:“大帅,从未发生过冒领的事,这里的确是头一遭,所以……”他瞅瞅小孩,心想毕竟是个好苗子,年岁又不大,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连忙道:“够了。”
张芦鹤没搭理他,反倒冲着袁鸣城,问道:“你说你该不该打?”
袁鸣城脸绷得很紧,道:“该。”
“六十。”张芦鹤又看了一眼他,轻飘飘给加了一倍,然后扭头向院中走去,道:“现在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