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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五 ...

  •   邵锦良打司令府里出来时尚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等他钻进车厢,轧着水花驶出一段路程后被迫停下,才看到前头还有辆斗车横停在那儿,故意堵在城门口。
      汽车夫不耐的连续摁了几下喇叭,看那车没有要让的意思,忙跳下去做交涉,少顷后回来报道:“师座,全是七师的家伙,说是领命打这儿截人的,不让走。”
      邵锦良此番被召集来县府是为了年后打仗的事,自占了县城以来他们就活憋成了茶壶里的王八,断了野饷如断了军部里养着的这些人的精气神,唯独李延峥一个人如踩在兄弟们头顶上的花孔雀般耀武扬威。他为此在肚里早就憋了一把火,所以不等部下说完,邵锦良砰的推开车门,提着枪迎着瓢泼的雨丝,对准前头那车的车灯就是一枪。
      他张嘴骂道:“妈了个巴子的,再不滚老子一枪一个,崩出你们这帮兔崽子的脑花来!”
      那灯泡应声而碎,几个兵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发动汽车逃离。
      邵锦良呸一口唾沫,扭头往车上走,边骂骂咧咧道:“李延峥自己跟娘儿们似的,养些兵也都他妈净些怂货,老子……”
      他又停住,莫名其妙的看着出现在自己车后头的两人。

      张芦鹤将袁鸣城放下,他仍旧赤着上身,所有的衣裳都披在了小孩身上,但是也无济于事,两个人都已经被浇的透湿。
      邵锦良看见他俩这一副狼狈样子心里更觉得添堵,他挠挠头顶,嘲讽道:“张芦鹤,你还没死透呢?”
      张芦鹤站得笔直,咬了咬牙道:“邵师长,想求你帮个忙。”
      他带着袁鸣城几乎跑遍了县城的各个口,全已被李延峥派兵严守。张芦鹤连敲了无数人家的门,却没一处愿意向他们伸出援手。直到他看到有一师的车开过来,心一横又打死了两个拦路的追兵,一路紧跟不舍的追过来。
      “带你们出城?”邵锦良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道:“张芦鹤,跟你说,老子平生里头最不想见的就是你这种恶心巴拉的叛徒,闻着腥儿的就赶回来,抢不着肉就又盘算着跑,你他妈有种烧了军营,现在就别逃跑,胡司令也是瞎了眼,养个敢做不敢认的孬种。”
      张芦鹤脸色铁青,嘴唇微微发抖,袁鸣城从他胳膊下面钻出来,冲邵锦良虚弱喊道:“火是我放的。”
      邵锦良倒是意外了下,张芦鹤敲了下他让他闭嘴,转头凝重道:“你说的没错,邵师长,我留下,但这小孩啥也不知道,你行行好,带着他罢?”
      邵锦良看了眼袁鸣城苍白的小脸,啐道:“笑话,个病秧蛋子有啥用?能跟人干仗吗!”
      袁鸣城立刻抓紧张芦鹤的手,将他往后扯。张芦鹤却不死心,继续道:“能!袁鸣城聪明的很!”
      雨越下越大,邵锦良肩膀朝下湿了一大片,他尤为显得不耐烦了,烦躁的摆摆手,道:“滚滚滚,别他妈磨叽!”
      眼见他抬腿要上车,张芦鹤慌忙上前,邵锦良见他要摆出那死缠烂打的架势,毫不留情给了他一枪托,喝道:“张芦鹤!老子跟你没交情,看在司令过去的面子上没让你吃枪子,你他妈识趣点,别给脸不要!”
      张芦鹤脑袋被磕出了血,斑斑血花顺着眉毛下淌。袁鸣城一跌三撞的拼命扑过来,却看见他神色有异。
      张芦鹤终是咬了咬牙,怆然喊了句邵师长。
      他双膝一弯,直挺挺的跪在了水里。
      袁鸣城倏然呆在了原地。

      他犹记得在山洞里时,张芦鹤曾说过自小长大,还从未给人跪过。
      然而眼前的他就像只曾经倔强骄傲欲展翅高飞的鸟,在饱经重重惊涛骇浪之后,终于被拍到支离破碎了。

      邵师长终究将他们两个都带上了车,甫入师部即被分开,袁鸣城单独让人领走,临时安置到某间兵舍里头,从头到脚蒙实了被褥,睡在了脏兮兮的通铺一角。他脑袋昏沉的很,觉得周围的动静从嘈杂再渐至消失,似乎过了好久好久。
      直到有只冰凉的手凑过来,捋了把自己的额头。
      袁鸣城困得本就不沉,一张脸潮红的像煨熟了的地瓜瓤,他不安的翻动了下身体,眼皮跟着忽闪了两下,迷迷怔怔睁开,刚好与张芦鹤对上。
      张芦鹤道:“醒了?”
      他靠坐在炕头上,脸上挂满了雨跟汗干了后留下来的泥纹,修长的睫毛下面的眼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池子,神经高度紧绷后的松弛让表情显得严肃而木然。
      他头上有块新鲜疤瘌,袁鸣城知道是刚被砸的,伸手要摸,张芦鹤故意闪开,去桌上端来个碗。袁鸣城梢抬起一点脸,看见里头冒着热气,浓浓全是黑汁,问道:“你去哪儿了?”
      张芦鹤没回答,反而将腰间的钱袋儿解下来,扔给他道:“以后记得贴身放,别弄丢了。”
      袁鸣城稀罕极了,到手后发现里头着实轻了不少,忙不迭翻开。张芦鹤收回腿,将两人包裹里的东西全倒在铺上,分分拣拣后发现也没什么重要的,从里头拿出来一本皮子都要溽烂了的书,又看了眼小孩,明白他在找啥,心不在焉道:“那金饼在呢。”
      袁鸣城噢了声,约莫猜到他或许将余下的部分给邵锦良做了交换,仅挑出那枚金币贴肉放了,再把剩下的重新系好。
      他问道:“等我没事了,咱们去哪?”
      张芦鹤把药碗递过去,袁鸣城乖乖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瞬间被那股酸涩之气充满口腔,于是苦着脸要吐,却被张芦鹤眼疾手快捏住了鼻子,继而把碗一抬,给强灌进去半碗。袁鸣城猝然没防备,被呛到泪花直冒,拼命去推他的手,最后直接喷了一被褥。
      张芦鹤心里有种报复到的小快感,松开他,淡淡道:“熊样。”
      袁鸣城呛岔了气,趴炕上咳嗽半天,仍旧嘴硬道:“你欺负人!”
      张芦鹤道:“就欺负你。”
      袁鸣城不吭声了,颇为抵触地瞪着那个碗。
      张芦鹤懒得理他,拿起来那本书翻了翻,书还包着书皮,看起来被保护的很在意,扉页上尚能认出是国文初选几个字,里面是工整抄写的蝇头小楷,不知道是不是姓杜的自己抄的,他随便翻了两篇,除却不认得的生僻字外,也看得出来都是些用诗情画意绕圈子、不好好说话的文章,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看。但袁鸣城跟发现新大陆似的,求知若渴的望向自己,使劲往上探了探身子,支棱着耳朵问道:“你给我念念呗。”
      张芦鹤皱眉,自言自语道:“你要长大了是个什么样?”
      袁鸣城明显不明白他在说啥,只傻乎乎地看他,道:“啥?”
      张芦鹤出了下神,将他圈进胳膊弯里,清清嗓子,故意学那登台的戏子,摇头晃脑拿腔作势的念了两段。袁鸣城听上兴头,觉得新鲜有趣,被他逗得哈哈直乐。张芦鹤却戛然而止,把书放下,用拇指肚摩挲了摩挲他的嘴角,袁鸣城仰起来头,带着满脸兴奋,抓住他不断晃悠,央求道:“好玩,还想听,再来一次。”
      张芦鹤道:“你这么喜欢读书写字?”
      袁鸣城赶紧啄米似的点头。
      张芦鹤又道:“学傻了以后就变成跟那姓杜的一样脓包。”
      袁鸣城接着愣住,张芦鹤眼里带笑,拍了拍他僵硬的小脑袋瓜,道:“好点了没,好点了就起来,去那头把簸箩里的剪子拿来。”

      遍屋里找不到衬手的家伙事,张芦鹤索性撕开了条被面当围布,令袁鸣城耷拉着俩腿坐好,从脖颈处给他围上又系了个结实。袁鸣城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的任他摆弄,直至看到他一只手从后面递过来,掌心里搁着那只从山洞里带出来的小手|枪。
      张芦鹤道:“握住。”
      袁鸣城抿紧了嘴唇,心里敲得如打鼓。
      张芦鹤道:“害怕啥,胆儿呢?就当是你以后的媳妇儿!”
      袁鸣城想了想,依言鼓起来勇气,连着他的手一块攥紧。
      张芦鹤笑了,任他握了一会,片刻后抽出来手,道:“好好攥着吧,你早晚得学会拿枪,以后谁欺负你,直接顶他脑门上。”
      那小手|枪上暖暖的,袁鸣城忽然不那么害怕了,紧握在手里,似懂非懂道:“噢。”
      张芦鹤捏住他的头发,也攥在手心里,道:“好崽子。”

      一束光线从天空上飘呀飘的垂了下来,将那污秽黑腻的地面照亮了一块地方。袁鸣城坐的久了,不自觉有些犯困,脑袋耷拉下来左摇右晃像个钟摆,张芦鹤将其抱起来再塞回被窝时他又醒了,自己先摸了摸那刺棱手的小平头,道:“好像秃和尚。”
      张芦鹤没说话,枕在他旁边闭上眼睛,身子也就随之倾覆下来,像轰隆隆倒下的土墙,又像守护幼崽的雄兽一般,卧在他身边。袁鸣城欢欣的盯住他,小心蹭出来半个鼻尖,片刻后,他主动撩开一半被子,搭在了张芦鹤身上。
      张芦鹤登时感觉到他那小火炉一样的身体紧跟着又贴了上来,便再未拒绝,任他抱住了自己的腰。
      袁鸣城拍了拍他,道:“张芦鹤。”
      “嗯。”
      袁鸣城凑到他耳朵边上道:“以后咱们可就这么过了。”
      他却没等到回应,实在抵挡不住睡意,勉强算是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外头太阳终于破开云雾高高升起,雨后的阳光显得格外灿金和清澈,耳边的人声依次汇拢,逐渐高昂,随波逐流滔滔涌向远方。

      不出所料,李延峥才刚过晌午就率众抵达了一师。而邵锦良也早有准备,一早派人左右拉实了铁丝网,将其挡在外围。
      这边由副官亲自提了张批书站在营口,邵锦良披了件外衣,不慌不忙的自屋里出来,斜瞄了眼那上头胡司令的签批,皮笑肉不笑道:“什么鬼画符的黄子,老子只认得脸不认得字,想进一师,没问题,让司令跟我说。”
      副官怒道:“这就是司令下的命令,你不要不识……”
      “你他妈谁?”
      邵锦良二话不说,举枪朝他脚下来了一梭子,将其活吓了个趔趄,道:“整个七师就你不是哑巴?你头子没长嘴咋的?”
      话音刚落,李延峥便开了车门,款款走至他们面前,用两根指头将那张批书夹过来,扫了一眼,随手又给攥掉扔了,笑道:“也是,一张字条怎么撼的动邵师长,你现在就回去,跟赵副官先说一声,一师窝藏逃犯张芦鹤,邵师长带头拒搜抗查,请他汇报给司令,裁决裁决该怎么办。”
      邵锦良脸色铁青,死盯着李延峥,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来,道:“李延峥,你在老子的地盘上血口喷人,真当我一师全是你这样的娘皮货?要不要老子先给你们开几个血窟窿开开眼?”
      李延峥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摇头道:“邵师长,你别误会,我也是奉命办事,何必影响和气?再者说了,大家都知道张芦鹤火烧军营,杀杨国枢,背叛司令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说不定还有勾结外敌的事实,怪就怪在一师现在这般的维护他……”
      他故意一顿,笑道:“莫非是早有什么预谋?”
      邵锦良脑门上青筋显露,忍不住拔枪骂道:“扯你娘的臊皮!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李延峥等的就是这个时侯,他微微抬脸,身后所有兵士一齐举起了枪。

      忽然一声枪响,李延峥脸颊边随之被溅上一道血迹,他猝然回头,发现身旁的一人应声而倒。
      子弹不知来自何方,竟连邵师长都是一愣。整个七师顿显慌乱,各自举枪开始左顾右盼。李延峥神色凝重,接过副官递过来的手|枪,谨慎持于身侧,脚步缓缓向后挪移。然而下一枪已经接踵而至,径直打向他所在的位置,李延峥听见已经来不及躲,肩头倏然中弹。他眼神突变,迅速捕捉到位置,抬手即冲那方向一枪过去。
      子弹嵌入不远一处土坡上坚硬的树干中,迸出耀眼的火星。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众人都面面相觑,尚未反应过来。
      李延峥仿佛是个没有痛觉的生物,他伸直手臂,再度瞄准,道:“张,芦,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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