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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章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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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姐利索装上门板,又将他拉去后院里,心急道:“祖宗,这时当儿里你还敢回来?前几日连画像都张贴出来了,好些个兵守着蹲着的……城门口那儿没查你罢?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张芦鹤瘦了许多,浑身着一身寻常农户打扮,他解了头上的手巾,露出湿腻的头发,脸上覆了层灰,仍是能看出不少伤痂来。
萍姐心疼道:“我的娘,这都咋弄的?听姐一句话,这城里如今呆不得,自那姓胡的上台以来,成日价作妖不停,但凡还有两把力气的男人都给拉去充役了……还时不时敲锣打鼓杵着那些枪头子往家里头闯,前日竟让人连灶台子都来数一遍,说又要征什么狗屁税……你是不知道,好些人为这卷铺盖回了乡下,跑的跑,逃的逃,简直是不给活人日子过了!”
她一席话噼里啪啦如炒豆,张芦鹤却转身跑去里屋。萍姐跟进去时发现他正伸手往灶窟窿里掏,半晌硬拽出来个白面布袋。
张芦鹤松口气,往后坐回地上,用力将那布袋撕开,底朝天稀里哗啦倒出一堆,登时白的绿的、圆的扁的,蹦蹦跳跳滚了一片,最后是枚大金币,孤零零的落入他的掌心里。
萍姐登时眼都直了,心里噗通噗通一阵乱跳,想摸又不敢摸,她狠咬了口自己的手指头,喜出望外道:“老天爷,都是啥时候藏灶窟窿里的?这这这……这些……”她搓搓手,碰了碰那一地的东西,问道:“都是你的?”
张芦鹤没作答,捏住那金币摩挲了摩挲出神。萍姐帮他将其余的拢在一处,拎了块龙眼大的翡翠,自顾自比在脖子上去照镜子,又回头道:“这合起来得好几万大洋罢?你有这些钱可是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还回来给他卖命做啥?”
张芦鹤忽然喊道:“萍姐。”
萍姐左比右看,心里正美的很,愉快应道:“哎。”
张芦鹤揉了揉眼,道:“我那个小子。”
他猛然一阵心悸,使劲握住那枚金币,把指骨捏的发白。萍姐等了会听他没了声响,却看到他像个小孩一般,把头颅埋进膝盖里,露着长长的、光裸的脖颈,整个膀子都一抽一抽的,眼泪如护城河水似的,落进那堆东西上。
萍姐把手里的东西搁下,过去静静捏住他肩膀,道:“说罢,有姐能帮上的没。”
张芦鹤咬牙忍了一会,两三下把眼泪抹干,喘息道:“他的尸首,我想好生埋了,他没家,没爹妈,没名字,他……至少得有个躺的地方。”
萍姐给他收拾好饭,反复叮嘱两句,绾了把头发就出去打听袁鸣城的下落了。
张芦鹤自己倚着窗户口坐在炕上,傻愣愣捏着金币发呆。这一枚是自己随口应允给了小孩的,而另外一枚放在军营里没带出来,也随着那把大火,最后连同他们的房子一起被烧至荡然无存。张芦鹤觉得或许自己该听那茅山道士的话,不该把袁鸣城带进军营里来,再或者就不该遇见他——那么他俩是否就会像两颗出自于不同枪膛内的子弹,各自飞往各自的方向,永永远远都不会有交集。
他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一面巴巴的奢望能讨回那份安稳而和平的当初,一面又紧攥着袁鸣城不放,掩耳盗铃一样将他当做最后那根值的寄托的救命稻草。
至少在自己真的一切都失去的时候,还有个人陪着。
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真的早已失去了所有东西了。
时间过得飞快,直快到傍晚的时候,萍姐才回来。
她一进门便兴冲冲跑过来,冲里喊道:“袁小子没事!我打听明白了,给人救了,现还在司令府里!”
张芦鹤哧溜从屋里钻出来,慌慌张张跑到她跟前,紧接着又愣在了当地。
“司令府?”
几刻钟后。
巡逻的警卫排成一列走过西条街,拐弯打点,再回来时,发现前头不远处多了个人。
所有人立即进入警戒状态,端枪跑过去将他围了一圈。为首的警卫排长将灯提高,往那人脸上照去,一面喝道:“谁?!”
那人并不躲避,只将手里攥的一张纸抖开,上面皱皱巴巴画了一个人的头像,道:“我要见胡司令。”
排长凑近细看,知道是前几日张贴出去那个张芦鹤的通缉令,疑道:“怎么?你找到人了?”
张芦鹤道:“不用找了,我就是。”
这么久以来,张芦鹤终于如愿以偿的进了司令府。自开门就被绳子绑了,顿时又有左右两把冰凉的枪管压在脖子上,摁的他不得不伏跪在地。而眼前代替杨国枢的是另一个新上任的副官,恰巧以前是自己把关招进来的新兵,再后来调任一师又当了阵子团长,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终归是站上自己原来的位置,而自己却仅能看到他的鞋面。
张芦鹤脑仁里一片麻木,觉得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知又跪了多久,胡司令姗姗来迟,张芦鹤听到脚步声,勉强看见有人正踢着方步,慢吞吞绕过那扇镂花屏风。
胡司令手里捏着两颗掌心球,好整以暇的坐在堂中的藤椅上,先看了看趴在地上如张烂纸一般的张芦鹤,然后将下巴稍微一点。众人会意,纷纷退了出去,等最后一个人带上门后,他才点了根烟袋,闭眼抽了一口,才开口道:“鹤子,这是你跟了我第几年了?”
张芦鹤抬起身来,看着他道:“十年了。”
司令斜身靠在椅背上,望着窗户想了想,忽而笑道:“当初你拖了个门板拉着你那快死的老子,挨家挨户的去要饭,拖不动就放路坳子里,跑上半里路再回来看看,发现让野狗给……”
张芦鹤心里头抽动,打断他道:“司令。”
胡司令走近来,站在他跟前,道:“我捡你回来的时候还没你现在跪着显高,当时我觉得你是个聪明崽子,现在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他摸摸张芦鹤的脑袋,道:“我以前教给过你的那些东西,你也忘得差不多了。”
张芦鹤不动,道:“我没忘。”
胡司令道:“你没忘你大了,翅膀硬了,能造反了。”
他把话说的轻巧而微妙,脸上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那目光像是嗔怪,又像在发愁。张芦鹤似乎也感受到那种回忆远近交错的融合,令眼前的人再度成为脑干上那块湿淋淋的疤瘌,又如天边挂着的那块黄黄的月亮。他盯着看了好一会,才慢慢道:“我没有。”
胡司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犟小子,以后还有很多你身不由己的时候,你跟了我十年,你知道的东西够多了。”
张芦鹤倔强道:“你把我当成个靶子撒出去,是不是就没想着我会回来?可我既然没死在外头,我就得回来,我得为自己讨个公道!”
他道:“我不能白活这十年。”
胡司令表情像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他起身干笑了两声,又突然抓起张芦鹤的头发,将他往后扯去,道:“你还想我怎么还你的公道?让你回来烧我的军营?杀我的副官?张芦鹤,我说你蠢你还真蠢,我养你不是为了给自己绝后路的,需要我再说给你听一遍不?”
胡司令凑近他,表情变得阴狠枯寒,道:“你就是条狗。”
这边厢。有人闯进门的时候,杜书朝恰好不在,只有袁鸣城独自正缩在炕上看书。
那日他被子弹打中,是由放心不下的杜书朝折返回来捡走的,此后便一直呆在这里,所以甫听见动静便连忙一个翻身要躲进旮旯里,但还是晚了一步。
进来的是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皆穿着硬挺的军服,枪管在背后被昏暗的油灯照的铮铮发亮。
袁鸣城捂紧了伤口,不由得向后退去,但那两个人也没有要顾忌他的意思,一个上前拽了胳膊就走。袁鸣城情急之下将桌上摆的的药碗踢下来,滚烫的药汁不偏不倚,刚好泼了那人一脚。
那人一声惨嚎,骂了句娘,劈手就揍。另外那个年纪稍大,将他喝止,反而对袁鸣城客气了三分,道:“我们是七师的人,小孩儿,是李师长叫我们来接你的,有个人要见你。”
听到李延峥的名字,袁鸣城格外警惕,问道:“谁?”
那人眨眨眼,道:“张芦鹤。”
袁鸣城一愣,这名字撞到耳膜上声如羯鼓,他胸膛起伏的厉害,禁不住问道:“他回来了?他在哪里?”
那人笑道:“这便接你去见他了。”
袁鸣城兴奋起来,然而腹部受的伤仍在隐隐作疼,他看了眼两人身后的武器,又迟疑道:“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接我?”
那人看他动摇,便随口道:“他受伤了。”
而另外一个不甚耐烦,几乎在同时嚷道:“他出去了!”
袁鸣城又慎重的望他们一眼,转身将灯吹熄,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不过两人应该早有预料,一个挡住门口,一个将他捉住,急躁道:“别弄些有的没的,也别浪费时候,都在等着呢!”
袁鸣城望了眼外面停放的汽车,伸手抓过塞在被子里的袋子小心揣在怀里,这才道:“好。”
胡司令那话声音不大,张芦鹤浑身却如被烙穿了皮肉,他忽然奋力挣扎着要站起来,这时从外面冲进来几个警卫,连忙一阵拳脚上去,最后将他拖开重新摁回地上。张芦鹤被打得嘴角溢出血来,但他豁了出去,开始抵死拼了命的反抗,梗着脖子冲他吼道:“没错!对付一条狗你何必又大费周章的指派杨国枢去下埋伏?他人是我杀的!我承认了,你敢吗?!”
胡司令烦躁的将手里的两颗圆球转来转去,听到这些不由得将东西咣当砸到桌上,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杀你?不是我你早就死了,真以为杀掉杨国枢就能顺杆爬了吗?做梦!”他伸脚毫不留情的跺上了张芦鹤的胸口,道:“老子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真他妈不知好歹的东西!”
张芦鹤应声飞跌出去,一样东西从他口袋里掉落在地,顺着地缝滴溜溜滚到门口。但他来不及去注意,因为胸口上的钝痛反而在他火涨的情绪上浇了一瓢水。他仰起脸,愣愣看着胡司令,突然发觉这之间似乎还有自己还未想明白的纠葛,正催赶着他闯入那刁恶的陷局。
胡司令犹然未觉,他拔出随身那只精致的手|枪,笔直前瞄,对张芦鹤道:“找死还不容易,老子这就成全你。”
同时,外面门被推开,李延峥恰是时候的大踏步进来。他脚底倏然踩到一样东西,垂眼看去,睫毛不由微微一颤。
竟是一枚金币。
袁鸣城被扯着胳膊拽上了汽车,旁边那人的手一直搭在他脖子上,生怕他跑了似的。
汽车徐徐前行,穿梭在细小逶迤的胡同里。
袁鸣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不断回头张望,忽然道:“等等。”
并没有人打算理会他,袁鸣城看了一眼旁边,认真道:“有样东西我忘带了。”
“什么东西?”身旁的男人道:“以后再拿一个样。”
袁鸣城坚持道:“李师长要的。”
那人一顿,袁鸣城接着道:“张芦鹤走前交代过,再见李师长时一定要把东西带过去,我怕弄丢,就藏起来了,刚才走得急,忘记拿了。”
两人对视,彼此有点心照不宣,对方不过就是个几岁的孩子,又带着伤,谅他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前面那人便把车停了,回头望望路不过几百步远,便道:“在哪?长什么样?我回去拿,你跟他在车里等着。”
袁鸣城无奈,随口胡诌了个地方。看那人走远,他悄悄摸住两枚银元,捏在手心里,回头对留守的男人道:“我要尿尿。”
男人远不及那人耐心,他刚才被这小孩烫伤脚面,此刻正恨得牙痒,无奈上头交代不能动粗,便硬邦邦道:“憋着。”
袁鸣城解了裤带,道:“那我尿你车上。”
男人瞪他,骂了句操。他知道这小孩满肚皮心眼,便慎重给他开了条门缝,道:“尿,敢洒进来一点老子让你舔干净。”
袁鸣城点头应允,忙扒开裤子,故意将钱袋露出来,抖得里头哗啦啦响。男人耳尖听见钱声,哟呵一句,好奇道:“小崽子挺有底儿啊,哪得的都是?”
袁鸣城动动眉毛,镇定道:“都是我的。”
男人托住掂量掂量,摸出里头沉甸甸的钱币轮廓,禁不住咂嘴,啧啧道:“知道你的,小子连钱袋儿都有?要我费劲儿帮你数数不?”
袁鸣城作出如临大敌的模样,胡乱一拢全部护住,钱袋却掉在座位上,惹得男人哈哈直乐,连忙快他一手攥住。袁鸣城佯装鼓了劲儿的争夺,趁乱将手里握的大洋往那门缝外一丢,大叫道:“钱掉了!”男人也是一呆,下意识放开他,拖着半瘸的脚就去捡。两枚散落的银元像河里被风推走的波光,咕噜噜滚出老远,他哼哧哼哧绕了个半圆方拾起来,扭头抱怨道:“个臭小子不知好歹,连块大洋都攥不住,这要掉进河……”
他猛然意识到不对,慌忙跌跌撞撞再跑回车跟前,才看到两边门都大喇喇敞开,袁鸣城早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