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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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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芦鹤总记不清自己踏入军营的时候究竟几岁,也许不如现在的袁鸣城大,那时只愿意老实巴交的跟在胡司令屁股后面,习惯性仰视他宽厚的脊背,似乎那是一个能保证绝对安全的所在。
毕竟那时他小,怕死,怕黑,怕孤独。
现在他不止一次看到袁鸣城曾尾巴似的跟住自己,想起他抹着乌漆墨黑的小脸一本正经的说我不怕有你呢,那一脸的蠢相让自己总忍不住想抽他。
这里明明都是些吃人的畜生。
这年代里哪还有和平的地方。
可为什么偏偏自己也曾将司令当靠山,将同僚当兄弟。
将这里当过家。
此刻袁鸣城不声不响的躺在地上,脸皮贴着土皮,一动也不动睡着了似的。张芦鹤觉得自己突然瞎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又总以为下一刻他就又能翻身爬起来,开始磨叽歪歪的往自己身上蹭。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他耳朵里仿若灌入奇长的忙音,千丝万缕汇集到喉咙口,终于爆发出一声悲恸的长啸。
杨国枢肩膀中了弹,正哆嗦着调转手|枪,就在重新上膛的空当儿上又被摁倒。张芦鹤如一只失去理智的疯狗,掐住他的脖子猛掼在地,一拳一拳狠砸在脸上。杨国枢惨嚎连连,枪也被甩出去老远,他挣扎着要爬过去够,却被一脚踩进泥里,继而听到一声脆响——张芦鹤用膝盖顶住他的肩胛骨,硬生生榷折了另外那根臂膀。
撕裂的痛楚霎时间传遍全身,杨国枢顿时变成了暴风骤雨中失去桅杆的脆弱扁舟,抱着肩膀满地打滚。张芦鹤双眼血红,从一旁拾过手|枪,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大声求饶的杨国枢,然后掰开他的牙床捅了进去,毫无顾虑的将扳机勾到了最底。
一声枪响,惊飞了附近林中所有栖息的归鸟。
远处正有人呼喝着往这边赶来,张芦鹤看不清他们是谁,他感到疲累极了,支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冲向小孩倒下的地方小声喊了句:“袁鸣城?”
张芦鹤静静等了一会,又哽咽道:“好崽子过来。”
耳边一片寂静,他嘴唇发干,头一次感到了害怕,匆忙掉头踉踉跄跄地挪开步子,没命地,一脚一脚地重重踩上自己的心脏。
在他身后枪声开始密集响起,像突如其来的一场淅沥小雨,打散了这个冗长无比的夏天。
几日后。
阴雨连下了几场未停,一大清早就有人进了县府。县府迎面就是一堵影壁墙,上头用瓷瓦拼成了幅八骏图,水就沿着瓦片往下顺,落进几盆贴墙栽的红白月季里,像那先祖轴子前头作供的五花肉,显得又凉薄又腻歪。
通信兵不及通报,就看见七师师长李延峥孑身一人,手里撑了把雨伞,正站在檐下等。
胡司令起的也早,李延峥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桌前摆弄一副西洋棋,捏着那用黄铜浇筑又打磨光滑的奇特东西正举棋不定,对缓步走来的李师长视而不见。
直到李延峥先开了口,道:“司令。”
胡司令抬了头,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倒是难请的很。”
李延峥眼睫下泛着淡淡的青色,老实道:“嗯。”
胡司令站起来背了手,慢悠悠踱到李延峥跟前。他对此似乎早有预料,道:“延峥,我一直相信你是块有用的材料,比如当初能打下这高远县城来,不得不说你的功劳不小,但是有功劳不一定等于有头脑,”他叩起两根手指头,轻轻敲了敲李延峥的脑壳,“有头脑不一定等于有本事,能让你捅这么大个篓子。”
李延峥晃了晃,屏息凝神,并不吭声。
胡司令回到桌前,从上面取了一本翻开的册子,径直往他面前的棋盘上一拍,登时棋子四散,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道:“这是他们报上来的,死了多少人,损了多少钱,上头都有数,加上进城的时候你自己承诺的那五万大洋,你算算罢。”
对方发的火就像股阴湿的暗潮,不大却汹涌,李延峥盯着满地散落的棋子一言不发,等胡司令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才缓缓开口道:“统共九万七千块银元,死了三十七个人,包括杨国枢。”
胡司令道:“把你那七师和征收局的底儿都倒过来抖搂抖搂,够赔个几成?”
李延峥稍稍抬眼,看向胡司令的表情,道:“但如果找回一个人,就能补回所有损失。”
胡司令皱眉,问道:“谁?”
李延峥道:“张芦鹤。”
胡司令脸色微变,道:“他还没死?”
他胳膊下摆的是一张方正厚实的写字台,上面又压了块透明晶亮的玻璃板,前不久洗的一张照片塞在了正中央。那照片还是刚占领县城的头一天,押来照相馆子的师傅拍的,他认真严肃的坐在中间,纪念的是自己征战生涯中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这笔里唯独没有张芦鹤。
胡司令顿时显得有些芒刺在背,不动声色将其遮住,他打心眼里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道:“我早说过,撒出去的鱼没有自己再回网里来的,张芦鹤这小子不能留。”
李延峥蹲下身,捡起来刚才被扔掉的一颗棋子,重又放回了玻璃桌面上,发出哒一声响,然后极缓慢极缓慢的摇了摇头,道:“他暂时还不能杀。”
胡司令疑惑看他,李延峥反而勾起唇角,道:“我有我的方法,总能让他吐出些东西来。”
胡司令意味深长的舒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悠然道:“上次打高远将他撒出去的是你,这次要留住他的也是你,你想法不简单呐,延峥。”
“您又在开我的玩笑了。”李延峥肩背猛地一僵,下一秒却无比从容的抬身,笑着对胡司令道:“我可是您亲外甥,舅舅。”
李延峥再出来的时候发现副官已经在旁等候。
副官打开车门,将他迎进车里,打后视镜中看着李延峥脸色苍白,忙将水杯与药递给他,关切道:“师座,回去歇会罢?”
李延峥捏着那西洋药的纸盒不动,口中仅迸出俩字:“情况。”
副官道:“当天那小孩中了一枪,张芦鹤估计带不走他,不过据巡岗的人说,前一晚上看见有人专门来找过他。”说完他将一张纸条递过去,李延峥抬眼看了。副官又问道:“需要现在带人过去看看么?”
李延峥将纸条攥成团,面色却舒缓了些。他摇了摇头,徐徐道:“喜欢看戏么?”
“武帝诬杀戾太子,郢王夜斩梁太|祖,都是好戏。”他思维跳跃得厉害,副官有些跟不上,但按捺着没问。李延峥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司令府,翘起唇角,道:“毕竟日子总过得太舒心了,不好。”
翌日清早。
杜书朝匆匆赶回家时天仍未放晴,他手里提着不少东西,只好用脖子和肩膀夹住伞柄,歪着身子往兜里掏出那一长串钥匙插入锁孔。再回头时才发现隔着偌大的伞面下,缓步走进来一双锃亮的皮靴。
杜书朝一抖,雨伞从手里飘落出去,溅起的水花不偏不倚,正溅在李延峥的睫毛上。
轻纱似的秋雨笼罩整条胡同。杜书朝左右望望,见只有李延峥独自一人站在屋檐下,仍是手套戎装,一如既往的整洁利落,只是面容有些憔悴,挂了一块泥印,正看向自己。
杜书朝惊讶得很,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李延峥睁眼看见他手中的黄纸药包,没有说话。杜书朝觉得蹊跷,踌躇片刻,还是捏起袖口上前。李延峥皱眉,稍稍后避想要躲开,却让他摁住肩膀,接着就被那粗糙的布料刮得眼皮生疼。
然后杜书朝躬腰捡起东西,多少显得有些紧张,整个人挡在门口。李延峥压低帽檐,遮了一部分额角,只露出两只眼睛,微微歪头觑了眼杜书朝的脸,道:“紧张什么?”
杜书朝又支吾道:“屋里头一直……没收拾,恐怕实在是没地方落脚……”
李延峥取过他手里的伞,敲了敲他的后颈,缓缓道:“我渴了,想喝口水。”
杜书朝迟疑半晌应了句好,但还硬是站着没动弹。李延峥打鼻子里轻笑出声,随手将他拨到一旁,自顾自的进去了。
杜书朝家中不算宽阔,摆设简单而干净,中央一张陈旧掉漆的八仙桌,整齐堆了许多书本。
李延峥慢悠悠面朝外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把一只脚蹬在门槛上。杜书朝顾不上说话,转身去灶上烧水,再回来看到他正摆动自己搁在桌上的药包,又仓促回来,抱起东西就走。
李延峥看他一高大个子在狭小的客厅里跑来跑去,觉得滑稽极了。他抱起怀,忽然道:“胡胜泉日前下了指示,说开春准备要与西面赵清湘家的整合军打一仗,可对方弹药齐备,枪支精良,双方相距不小,这一仗看来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
他语速轻快,平铺直叙,似乎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杜书朝坐在灶前小板凳上,正在倒水的手一僵,莫名其妙看向他。
李延峥闭上眼,接着道:“七师自被调派回来一直被削减,又被其余几个师团联合起来排揎,胡胜泉兔死狗烹,从不积极用兵,只会打自己人的主意,做着高枕无忧的春秋大梦,外围几家势力逐渐强大,对这里虎视眈眈,这种矛盾迟早要爆发的。”
他冲着杜书朝,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说我该爆发么?”
杜书朝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试探问道:“你是在与我说话么?”
李延峥伸手捏了捏眉心,接过他递过来的水,道:“你嗯一声就好。”
杜书朝犹豫的嗯了一句。
李延峥微微一笑,他叉起来手指,直勾勾的盯着杜书朝,耳朵微动,声音里却又是无比的懒倦,道:“我只是找不到人说话而已。”
两人静了下来,只剩杯里的水徐徐冒着温热的白气。
杜书朝忽然又道:“我觉得你们应该去多读书,而不是打仗。”
他正色道:“学子只有识新字、读新书、阅新闻,能晓时务、明正理,近来孔周之名不古,人心丕变,道德沦亡,才致频年争战,愈演愈烈……”
“人心总是个可以教化的东西,向善相恶,取舍厚薄,全看为其使之什么样的导向。”
李延峥呆呆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他伸出手掌,径直贴向杜书朝的胸口。
“人心?”他戏谑道:“你是说的这里?”
杜书朝吓一跳,身体忍不住有些难以习惯的战栗,他稍微拱了拱琵琶骨,调整了下坐姿又坦然的直起腰,还是坚持道:“不是说笑,我当真这么认为,这才为治本之所在。”
李延峥把眼睛眯的很细长,像天上影影绰绰的月晕,似乎想反驳他,又懒得反驳他。这时外头的雨停的差不多了,他便站起身来。杜书朝以为他要走了,也忙站起来,李延峥却掏出一封信条递给他,上面端正写着他的名字。
杜书朝认得出是陈县长的字迹,打开来看却是一封介绍信。
将他推荐给征收局里做一位参谋。
杜书朝扶了下眼镜,登时道:“我……做不来。”
李延峥走近里屋跟前,掀了帘子作势要进去。杜书朝脸色一白,像个愣头莽撞的青年,赶至他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哎等等!”
李延峥玩味的瞧着他紧绷的表情,杜书朝才发觉僭越了,连忙松手。
“懂的趁乱捡漏,懂的瞒天过海,懂的忍辱负重,懂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不挺能干的啊,以后继续就这么干,啊。”李延峥在他肩头上拍了拍,一下比一下更重,似笑非笑道:“杜书朝。”
一场秋雨一场凉,田里作物收割干净,家家户户屯粮备冬,而征收局像是把用错时令的镰刀,割走高远县晚秋尖上上最后一茬麦黄。
天气转寒,萍姐正往灶里填草烧炕,好容易等到明火乍现,又先冒了满屋子黑烟,呛得她一阵咳嗽,连忙跑出来。
外头天阴沉的像个倒塌的黑钵,萍姐搭着门框咳了好一阵,打余光里瞥见有个人站在不远处不动。她心里头本就烦躁,将手里头的烧火棍往地上一杵,张口骂道:“要嫖就嫖,不嫖就滚,光你娘□□的生看觉得不用钱怎的?!”
那人没答话,反而径直走上来,萍姐觉得奇怪,忙捋顺了头发别在耳后,才看清楚是张芦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