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今天也要愉快地评鉴名士呢 ...

  •   正值四月渐渐步入夏日之时,大江以南的会稽自是阳光明媚,暖意醉人,但诸葛恢这些日子总感到身边阴风阵阵。他隐隐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从阴影中打量着他,大约是没有恶意的,但总让他芒刺在背。只是观望者无影无形,他也只能当是自己疲惫多疑,直到有一天从堆满案头的奏章中抬起头来,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猿背蜂腰,眉目俊朗,身着旧朝官服,说不出的风流隽秀。

      诸葛恢无奈地叹一口气,放下手中毛笔,闭上眼睛。他突然就觉得头疼得厉害。

      “咦?你能看见我?”鬼影还一脸好奇地问了一句。

      少时听闻家族中多有人能睹鬼神通灵异,尤其那位名扬天下的忠武侯,据说还有呼风唤雨之能,他自然是不信的,还曾在肚子里暗自笑话,没想到这报应来的何其之快。诸葛恢再次睁开眼睛,视死如归地望着面前的鬼魂,问道,“敢问先生何事来此?但请直言不妨。”

      “慕名而来。”

      鬼从天知道哪个异次元空间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到中间一页,兴致勃勃地念道,“‘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既然人间有此美言,我自当亲来品鉴一番——更何况你是公休之孙。不想你既然能看见我,还能与你说上几句,这倒是意外之喜。公休当年与我说诸葛族中多有通灵异之人,我只道他是诓我的。”

      诸葛恢惊道,“君竟是大父故人?”

      鬼居然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说,“吾乃长社钟会士季,与公休交好多年。说起来,故人子孙皆不类祖啊。我家外甥虽书画音律样样精通,却也是个柔媚奉上之徒;没想到他那个孙子,荀道明,年龄不大却如此端正质朴。公休威严肃重,能得人死力,却怠于俗务,你这般清尚擅治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钟会,自称与祖父交好……诸葛恢打了个寒颤,却不知道是意识到鬼的身份之后的战栗还是纯粹被鬼影阴风给冻的。对祖辈与父辈之事,他说不上讳莫如深,却也有所规避,他身周的人亦如此;若有人来跟他提他的祖父,那定是来挑衅的。比如面前的这个鬼?

      他深吸一口气,道,“恢俗务缠身,怕正是钟君所不耐。既然已是见过,钟君可是该回了?”
      他已经下了逐客令,但钟会毫不以为意,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诸葛恢,自说自话地评论道,“英俊伟美输公休一筹,清纯幽静更胜。虽然你长得不像公休,不过亦是无妨,自有一番风韵。”

      诸葛恢简直哭笑不得,甚至有种用案上卷宗糊钟会一脸的冲动。但钟会终究是鬼,这还不一定糊得住。他只好尽量耐心地问道,“钟君与吾言语,究竟为何?”

      “你与王茂宏颇为亲密是吧?”钟会一脸好奇宝宝的模样,“我倒是见过他了,但不禁好奇你怎么评论他?”

      “不敢妄议长者,”诸葛恢板着脸应道。

      “你当我是小儿么,”钟会撇嘴,将手中的小册子又翻了两页,说,“你看,王茂宏当初与你论‘王葛’之事,世人可都记下了;亲狎至此,还不能评论两句?吾父与二荀令半世知交,也还没有这样论过‘钟荀’。”

      诸葛恢决定彻底无视这个鬼。他重新拾笔,将墨在砚台中转了几下,然后摊开又一份奏章。他忙得很,哪有这个亡魂时间闲聊。就这样了钟会也没打算离开,悠闲地靠在一旁看着诸葛恢办公,偶尔还会在手中的小册子里写点什么。诸葛恢尽量专注于政务,但要说这样被一只鬼当珍玩摆设一般赏鉴,不觉得背上发冷那是不可能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当诸葛恢觉得自己已经冷得习惯了,却突然听钟会开口悠悠说了一句,“你果然一点也不像公休。”诸葛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摸摸耳朵——若是能堵住耳朵就好了。没想到钟会的下一句却是,“倒是使人觉得,有武侯遗风。”

      诸葛恢一愣,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应了一句,“谬赞了,小子不敢与先贤比拟。”他本来打定主意坚定地无视钟会,但这一顶高帽未免太高了,再不回应就仿佛他真得敢自比诸葛武侯一般。应了这一句后他却觉得无力,忍不住反问道,“钟君如何能知诸葛武侯?”

      “这当然能知道,”钟会得意地一甩头,“见过许多次,相谈甚欢。”

      你这类人能和诸葛武侯相谈甚欢?不过诸葛恢腹诽而已,他到底不是出口成讽的人物,再开口时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钟君如何能得见武侯”

      “荀军师与武侯有旧,陈令君当年亦常与武侯书信,便是吾父离了尘世俗事后也与武侯来往甚欢;有他们引荐,自然得见。”——对于刷父亲和长辈的脸这种事情,钟会一向坦然的很。

      竟然不是……?诸葛恢惊讶了半秒,但没有将疑惑说出口来。他是谦谦君子,自不会戳人软肋,更不能像钟会那样,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与公休是故交好友”。但是他忍不住问了一句道,“武侯其人今谁于比?”

      “当今之世无人能比,”钟会笑道,“王茂宏逊之清正,周伯仁尚差变通,庾元规失其公义,且无论是谁都没有武侯的雄才大略。魏晋两朝高士何其盛也!武侯在时,魏有宣王,吴有陆相伯言,并列于世。武侯之前有二荀令如明月散阴霾,再往前更是博学至德之人仿佛过江之鲫。武侯之后……”

      钟会在这里顿住了。这个怡然自得、谈笑风生、不知是脸皮比城墙厚还是纯粹没心没肺的老鬼终于顿住了。他的脸上突然就划过怀念与茫然,还有一分薄怒,但更多的是与他的悠闲自在全然不符的哀伤。

      诸葛恢便说,“今下名士钟君竟都见过了?先辈之贤当真无人能及?”

      “听说王茂宏有个族侄,极善书,行笔能入木三分,这得见一见。蔡道明我也还没见过,自当寻个机会前去相会,”钟会又开始哗啦啦地翻他的小册子了,之前的悲恸仿佛一下就忘光了,只是念叨着,“‘蔡氏儒雅荀葛清’,我当初听闻这语,想的却是蔡公伯喈成学传世之雅名,荀令襄佐王霸之雄才,葛相经世济民之宏略,不禁好生向往,迫不及待欲亲自见上一眼。但就看你与荀家小子,唔,差了些。不过虽比之先贤远不及也,但有先贤之风,称得上当世名士。哎,当年的那些人,怕是再也不会重现了。”

      这话说得让人咬牙,但这一次诸葛恢却没有拿奏章糊钟会一脸的脾气了。说他比之武侯远不及也,诸葛恢自当坦然称是,能得一句“先贤遗风”也是让他汗颜。但听钟会说道大贤再不会重现,他又不禁黯然。平定江东,三分归晋这才多少年,却又见天下大乱,而如今偏安江左,诸葛后人再次渡江,却是为晋王坐镇会稽,若让父亲或者祖父知晓,却不知该作何言语。
      汉倾以来,溃散的何止刘家、曹家、亦或是司马家的天下。

      他呼一口气,压下胸中蠢蠢欲动的悲切,摆正了平和神态,问道,“钟君以为,论匡世济民之才,何故今不如昔?”

      钟会合拢了手中的小册子,正色道,“先贤忠义,今人不如也;非忠于一家之主之忠,乃守天下大道之义,或丝绵蓄针,或滴水穿石,或玉石俱焚;不能逆天改命仍恪守本心,矢志不渝。若有忠贞之志,则十分雄才可有二十分光华;若无坚守之心,十分才华亦难用其半。”

      钟会这番话竟说得隐隐有风雷之声,大义凛然,满腔慷慨激昂中却还有三分温柔,几乎不像钟会了。诸葛恢一时不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鬼。

      于是钟会又是一笑,神情再次变得欠揍。他说,“绝不是自夸;我乃胸怀创世大志之人,何需‘忠义’二字。我只是善于鉴赏而已。”

      诸葛恢轻叹道,“钟君所言忠义常人何以追及?难怪武侯以降再无人也。”

      “武侯之后,独一人尔!”

      说了这一句,钟会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而诸葛恢并没有开口问武侯之后的这一人是谁。也不知过了多久,钟会长呼了一口气,竟仿佛一声叹息,自言自语喃喃道,“论文韬,叔夜、嗣宗远胜于他;论武略,玄伯、伯济是其伦也;便是高山流水迎我,也不过曲意奉承,未寄真心。但我找了这许多年,竟再也未曾见过他这样的人物。”

      “钟君,汉室已往,”诸葛恢低声说道,“自然再无汉臣。”

      “倒也是啊,大汉亡了许多年了。而今王与马共天下!”钟会笑得似乎很开心,将手中的小册子抛向诸葛恢,“这个送你啦!我走了,而蔡道明,不见也罢。”

      钟会整个消失了,而丢到诸葛恢怀里的小册子也不见其物,只感到一团冷风入怀而已——不知道钟会是不是忘了阴阳殊途。

      诸葛恢理了理衣襟,提笔研墨,仍然是忙他的政务。

      王与马共天下啊。

      王敦表诸葛恢为丹阳尹后他便病了,病得太久,免职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司马绍征讨王氏逆臣,迎诸葛恢为侍中,骑都尉。年轻的晋帝握着他的手,诚恳地说道,“道明归来实乃绍之大幸。说起来,绍还得唤您一声叔祖呢。听闻道明久病,不知如今身体可好?”

      诸葛恢恭敬地对年轻的皇帝说,“既然陛下有令,岂敢再病?”

      ——他不比先贤,才志不逮,不能以滴水穿石或者玉石俱焚的胸怀使威名长于天命,能做到的,也只有这形同于无的一点坚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