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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古道•西风•瘦马 ...

  •   “我也该走了,去找回小寒。”她神色平静,黑眸无波,淡淡告诉面前的男子。
      阿楚心头一紧,望向面前的女子,她深沉的悲哀仿佛已消散殆尽,神色间只是一片云淡风清,漠然讥诮。然而他的心头却是更加的刺痛,这个女子,竟已那么习惯掩藏自己的情绪。
      他怔怔地望着她,终于吐出字来:“我送你。”
      “也好。”她仿佛全然心不在焉的样子,低低地应了声。
      那般失魂落魄。
      他终于忍不住,抓住她的肩头,厉声叫道:“云远岫!你这样子算什么?”
      她茫然抬头,望向他,阿楚的眸亮得惊人,仿佛有什么在燃烧:“那个人……那个人不过是个混蛋,他辜负了你,不值得你这样等他!”
      颈项间蓦地一凉,一缕红线缠绕而上,对面,远岫的脸色极白,一字一句,冷如冰,锐如刀:“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的脸色也瞬间苍白,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扣进肉里:“你的样子又有谁看不出?”那声音,已是咬牙说出,苦涩无比。
      她怔住,手无力地下垂,望着对面男子苦涩的眸,心中蓦地一乱:“阿楚,对不起,我……”声音断裂,因口中忽地多了一物,她吃惊地望着阿楚,对面,男子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竟满是得意:“哈哈,终于偷袭成功了。”
      红薯!她哭笑不得,取下,气恼地扔向阿楚。阿楚“啊呀”一声,接住红薯笑道:“这么好的红薯,可不能浪费了,你不吃我吃。”居然真的往嘴里塞去。
      “喂,”她反应过来,红了脸,赶快从他手中夺过,“这是我的,你要吃自己拿去。”
      “小气。”他抱怨地看着她,却也漾出了笑:“我们刚才的午饭被那小子打断了,现在继续。你不快点可就没吃了哦。”
      这人,仍如初见般笑得一脸阳光,仿佛天下再没有事可以让他烦扰。她手拿红薯,望着他,终于也泛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好,我们吃完出发。”

      长风帮,湖口分舵。
      远岫走进大厅时不由一阵恍惚,十余日前的地狱般的情景犹在眼前,如今大厅打扫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血污,仿佛那日的血腥只是一场噩梦。
      “云姑娘。”菱花娘子依旧一身紫衣,飒爽英姿,“可把你等来了。”
      她一怔:“你在等我?”
      见她不解,菱花娘子解释:“半个月前,八荒铁券重现江湖,荆帮主在长江沉船劫人,我们本就奉命在上游戒备,第三天早上,我们就接到了帮主的飞鸽传书,原来云公子竟是恩公的独子,被五湖会联合他人追杀。帮主和姑娘你一个负责引开追兵,一个负责保护孩子,并下命令给我,全力保护恩公之子。”
      她接受着菱花娘子的信息,心中蓦地一喜:“这么说,荆帮主是在我们分开后给你下的指令,他没事了?”
      “这……”菱花娘子微一迟疑,“帮主后来就再也没有过消息。”
      她心头一沉,又问:“那小寒呢?”
      菱花娘子诧道:“云公子不是跟着姑娘吗?”
      她心中陡然觉得不妙,问:“自那日你们与五湖会水战之后,有没有高手来找过麻烦?”
      菱花娘子莫名其妙:“没有啊。”
      似乎有什么不对,她心头咯噔一下,急声问:“你们水战捉到的那个小丫头呢?”
      “云姑娘怎么知道?”菱花娘子有些吃惊,“我们那天是捉到了一个小丫头,不过她是被五湖会强行捉去的普通百姓,所以我们当天就把她放了。”
      所以,时轮使没有来长风帮找他们的麻烦,可他们怎么知道小寒被放了,除非路上碰到……她心头一惊,匆匆告辞,留下厅中一头雾水的菱花娘子。

      “阿楚。”走进分舵东边的林子,叫了一声,却不见阿楚的影子,她心中微微诧异,坐在树下站着静等。
      两个时辰过去了,日渐西移,阿楚……是不告而别了吗?她渐渐恍悟到这个事实。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怎么可能一直伴她前行。她不是早就习惯一个人了吗,只是,为何会有被抛下的感觉,就像当年那样。
      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的自己,那样毅然决然地逃出天月宫,找到心爱的人,本以为从此后再也不离不弃,可是……那日,朱栖如往常般出去,却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她,在黑暗中绝望地等待。
      她站起身,心头茫然,天地之大,竟觉无处可去。要去找小寒,可是小寒在哪里?她又是在哪里?
      她举步欲行,忽然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只温暖的手伸来,及时扶住了她的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两个时辰不见,怎么路都不会走了?”
      “阿楚?”心头一酸,再也抑制不住珠泪盈眶,她拼命咬住嘴唇,不想让眼泪流下。
      那模样,阿楚永远也忘不掉,她楚楚地站着,泪盈于睫,却只是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她洁白的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于是一滴鲜红的血流下,落在她的衣襟,也落在他的心底。
      “我不过去附近的村庄打听消息而已。”阿楚苦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长风分舵出来了,对不起,没有说一声。”
      她垂下头,久久不语。
      “哎,这个,天快黑了,你不饿吗?”阿楚的声音又欢快起来,“我有从村里买来的烙饼哦,要不要尝尝?”
      “……”
      “我还帮你带了好东西呢,你一直想要的,岫岫,猜猜看是什么?”
      她终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看向他。
      他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拎着一样东西在她眼前一晃,这是……葫芦?一个簇新的红漆葫芦。她接过,晃了晃,沉甸甸的,垂眸轻叹:“连酒也打好了吗?”
      他笑:“那当然,我可是好事做到底。”
      她又沉默了,轻轻抚着葫芦外壁,不知在想什么,仿佛静止了很久,“阿楚,”她抬眸,眸中波澜已平:“有小寒的消息吗?”
      笑容敛去,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艰难答道:“他被时轮殿使者捉住,囚禁在五湖会。远岫,”他难得正经地称呼她名字, “这是陷阱,你……别去。”
      她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眸中不知是喜是悲:“阿楚,你会帮我带路吧?对了,你是五湖会的人,我只怕是强人所难了。”
      他望着她,目中神色复杂,良久,轻轻叹道:“我会帮你。”

      下游百里处,五湖会。水寨中,灯火通明,四周各设角楼,监视四方;外围小船如织,在江面巡游。
      看起来戒备森严啊。藏在江边的芦苇丛中,远岫的眉头不觉锁住:“我们怎么进去?”
      “只有走水路。”阿楚望向远岫,见她脸色有些发白,想起她溺水的事,嘻嘻一笑,对她扮了个鬼脸,“原来我们云大姑娘也有害怕的事,你别担心,只要记得闭住气,剩下的交给我好了。”说到后来,还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
      远岫不觉莞尔,心中泛起淡淡的暖意,凝视着他,她清冷的语音竟也渗入了一丝柔意,低低语道:“阿楚,谢谢你。”
      月明如镜,月光下,女子黑衣如墨,眉目温柔,说不出的风姿动人,阿楚心头一颤,竟是不敢直视。双颊火一般的烫,他深吸一口气,平稳心绪,再次问:“即使是陷阱,你也非去不可吗?”
      她只是点了点头,闭眼正要往江中跳。忽然一道劲风袭来,封住她的脚步,她想也不想,长袖挥出,裹住来物,眼前一花,又是十数道暗器纷纷袭来,她长袖舞动,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觉,暗器纷纷坠地,竟是十余枚铜钱,袖一松,裹住的暗器顺势落入手中。
      这点声响,顿时惊动江上巡游小船,但见船上燃起火把,照得夜空宛如白昼,几十条小船浩浩荡荡向这边过来。
      “糟了!”阿楚叫了一声,抓住远岫叫道,“快走!”
      却见她只是望着手中之物,神色莫测,他刚想望去,远岫却将手合上,望向暗器来处,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转身往山上奔去。

      山深林密,连明月的光辉都被层层的叶挡成斑斑驳驳。那人影仿佛只是一转便不见了。
      阿楚忽然站住了脚步,拦住远岫。
      “让开。”月光下,她的面目竟带着几分冷意。
      他不动:“这人分明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我……不想你冒险。岫岫,”他叹气,像在劝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们不要节外生枝了好不好,走吧。”
      “既然来了,何必就走。”接话的竟是一个沉如玄铁的声音,阿楚脸色大变,望向声音来处。那人缓缓自林深处走出,眉浓眼厉,身形魁梧,骁猛之极。
      荆猛,竟是多日没有音讯的荆猛!
      “荆帮主!”她一贯淡然的眉目也不由染上喜色。然后,“姐姐!”小小的身影飞鸟般扑入她怀中,欢天喜地地叫道。
      小寒?!她搂住怀中的孩子,几乎不敢置信。耳边,听得阿楚的声音低低地,极不情愿地叫道:“大哥。”她怔住,望向荆猛,蓦地明白和阿楚初见时为何会有熟悉的感觉,两人的眉目本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一个刚猛,一个俊秀,她竟从没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只是,既是兄弟,为何阿楚会加入敌对的五湖会?
      “畜生,谁是你大哥!”荆猛一声断喝,浓眉倒竖,“荆家哪有像你这样贪生怕死,认贼作父的畜生!”
      阿楚望着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居然笑了,淡淡道:“大哥,人各有志。”
      “好,好,好个人各有志!”荆猛怒极反笑,“你的人各有志就是加入天月宫,助纣为虐吗?”
      仿佛一声焦雷凭空响起,远岫被震得退了一步,手一松,一直紧紧扣在手中的东西哐啷坠地。
      “原来是八荒铁券,”阿楚瞥向坠落在地的铁牌,苦笑,“难怪你无论如何都要追过来。”
      “姐姐,”小寒捡起铁券,一脸恼怒地瞪着阿楚,“还好我们赶到及时。在姐姐离开分舵后,有人看到他与时轮殿使者在一起。若姐姐真跟他进了五湖会,只怕……”
      远岫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浮现,清楚地几乎让她发抖:所以,他消失了那么久;也所以,“去五湖会救人真的是一个陷阱,对吗?”她望向阿楚,清冷的声音隐着不自觉的颤动,黑眸幽深,情绪难明。
      “是。”他咬牙迎向她的视线,却被她眸中的混沌刺痛。
      “为什么?”
      他只是无言地望着她,漆黑的眸中闪过痛楚与挣扎,终于,从怀中掏出面具覆在脸上,木雕的,精美绝伦的面具,然后弯腰,一字一句,缓慢清晰:“时轮殿辰使荆楚恭迎宫主回宫。”
      又是一记焦雷轰下,她几乎站立不稳,“辰使,你居然是辰使?”她喃喃轻语,竟是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光芒流转的眸中再无一丝表情,“什么时候天月宫多了你这样一个辰使?”难怪,他从没问过她的一切,也难怪他那么轻易破了时轮逆转之阵。
      “姐姐,这是你走后发生的事,他杀了原来的辰使。不知为何,月神没有降罪,反而任命他成为新的辰使。他从没回过天月宫,我们也无人见过。”小寒在一旁解释。
      “畜生,你竟做了时轮殿使者,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这样的畜生,还留在世上做什么?”一旁,荆猛的眼已愤怒地发红,蓦地一拳挥去,击向那让他恨极怒极的亲生胞弟。
      荆楚只是躲,身形飘忽,荆猛的拳再猛再快,却总是慢他一步,无法打中。
      身形飞舞中,他的目光却是凝定,透过面具,望着默然不动的远岫,一眨不眨。
      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眉间眼底仿佛也染上了月光般的忧伤。他终究伤了她的心吧,心头一乱,脚下慢了一拍,顿被一拳打中胸口,荆猛毫不留情,又是一拳跟上,他再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荆猛却仿佛疯了般,丝毫不停。
      他踉踉跄跄,已无力再避,索性站住脚步,露出一丝微笑,就这样死了……也好。
      那一拳却未落下。他抬眼望去,见她玉指纤纤,扣住了荆猛的拳,神色复杂之极。良久,她的面上终于现出凄然的神色,仿佛疲倦已极地放下手来:“你走吧。”
      终究是不忍心吗?心头波澜万丈,却只是掏出怀中她要的冰玉盒子,凄然笑道:“这是你要的。”随手扔出。
      这是……幻日天霜丸,他竟然知道。她接过,垂首,掩去心绪激荡。
      又掏出一物,他转向荆猛,淡淡道:“这个还你。”一道弧线抛出,落入荆猛手中,荆猛脸色微微一变,深深看了荆楚一眼,转手交给远岫:“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
      竟是随天青葫芦一起失掉的双鱼佩!他不是说没有解下吗?她吃惊地望向荆楚,却见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他,墨玉般美丽的眼眸中悲伤莫名。
      心头乱作一团,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淡淡的一句:“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他眸光如定,嘴蠕动下,终于说出。这一走,相见便是陌路了吧,那清淡如风的笑颜,潋滟如波的眼眸,终是失去了。这样的欺骗,伤得最重的居然是他,好笑啊,他不觉轻笑出声,笑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响,回荡在山林,惊起归鸟扑翅。决然地转身,就这样,一步步,蹒跚而去。

      山林中,女子默默目送,素白的手不自觉地抚向腰间的葫芦,一时心中竟不知什么滋味。蓦地手心一凉,小少年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担忧地望着她。
      她自嘲一笑,温柔地轻拍少年的手背。拿起双鱼佩,转向荆猛。
      不待她开口,“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他又说了一遍,目光坚定,“除非姑娘嫌弃这是不值钱的玩意。”她愣住,望着他坚持的目光,终于让步,将双鱼佩收入怀中。
      荆猛泛起一丝笑意:“云姑娘,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只怕其他时轮殿使者会很快过来,不如先退回湖口分舵。”
      感觉手心一紧,小少年竟不自觉地攥紧了她的手。“小寒?”她诧异。
      “姐姐,我们不去。”小寒摇了摇头,“天月宫是我自己该解决的事,我不想再连累他人。”他紧紧咬住唇,眸中闪过一丝恨意。
      是想起了十四日前地狱般的血腥场景吧,远岫的心也不禁抽紧,反手包住小少年冰冷柔软的手,她注目眼前魁梧的汉子:“小寒说得对,不能再让无辜的人受我们连累。荆帮主,”她轻声道,“你已为小寒做了太多,还是就此别过,我会照顾好小寒的。”
      “云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荆猛双目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就该顶天立地,轰轰烈烈。大不了一死,若因此连恩人的儿子都不敢保护,荆猛又有何面目苟活在世。”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林间草木也为之震动。
      远岫望着他,忽地泛起一丝微笑:“远岫之过,看轻帮主了。”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荆猛双颊一红,那愤然的目光顿时不知投向何处。
      “那么先退到荆大哥养伤的地方吧。”小寒乌溜溜的眼睛望向远岫。
      “养伤?”她一愕,望向荆猛,果然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吗,却见他已大踏步地领路离开。

      依旧是绵延的山,繁密的林,只是这回林中有屋,手中有酒。
      “姐姐好坏,”小少年不悦地夺下她手中的葫芦,仿佛孩子般撒娇道,“就喜欢酒,都不关心人家失散后发生了什么?”
      这孩子,见不得她喝酒呢。她失笑,柔声道:“我听着呢。”
      原来那日菱花娘子放了小寒后,他立刻沿江向东,要去寻找远岫。走到半路,便碰到了来抓他的寅使、未使、申使、酉使。他哪甘心束手就擒,拔腿就跑。没跑几步,江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脚踝就往水里一拖。原来竟是荆猛。三使都是旱鸭子,不敢下水,眼睁睁地看着荆猛带着小寒凫水远去,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到上岸,小寒才发现荆猛竟是身负重伤。那日晚上,他飞鸽传书给属下不久,被时轮殿使者追上,发现车中竟只有他一人,顿时大怒,一番激斗下,荆猛身负重伤,拼命跳下江逃得一命。也是机缘凑巧,正好游到那边发现小寒,将他拖入水中。但他受伤过重,上岸后只得在小寒的陪伴下,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养伤,直到今天返回分舵,才得知远岫刚刚离开与荆楚出现两个消息,他们本是追荆楚而来,却在无意中发现远岫竟与荆楚在一起。
      “云姑娘,”一旁静听的荆猛忽地站起,对她一鞠到地,“家门不幸,出此逆子,是荆某管教不当。我那不肖弟弟如此冒犯姑娘,荆某惭愧难当。”
      她一愣,忙示意小寒将荆猛扶起,黑如夜空的眸中闪过难解的情绪,良久,微微叹息:“我并没有怪他。”
      “姐姐,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小少年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恍惚。这孩子,又在转移她的注意力了。
      她凝眸少年:“小寒想去哪里?”
      “我……”小少年的面上忽然闪现奇异的光彩,目光亮得灼人,“我想去找我爹爹。”
      失踪多年的云逐宇?“小寒知道他在哪里?”她问。
      小少年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摇了摇头,只片刻,眼睛重又亮起:“我相信他一定还在世上,我一定能找到他。”清朗的语音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心中一动,夕无临走时所说的话在脑中闪过,思索片刻,终于道:“这样啊……有人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
      “赤月在鄱阳湖畔白云庄。”分明是极简单的一句话,夕无为什么要她仔细考虑再说?
      “赤月?”小少年睁大了眼睛,“和爹爹一起失踪的赤月?”
      “白云庄?”荆猛的脸色有丝古怪。
      “我知道,天月宫就是在那里劫走我的。”接话的是小寒,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缓缓道,“我在娘去世后,本就住在白云庄,白云庄主徐飞轮叔叔本就是我爹爹的朋友。”
      “白云剑徐飞轮?”荆猛似是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
      小寒点了点头,目中光芒更盛:“不管怎样,既然有赤月的消息,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那曾是一匹令无数江湖人梦寐求之的宝马,如今却低下了它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它鲜亮火红的皮毛已经黯淡,露出嶙峋的瘦骨。
      它任由一个精瘦的汉子牵着,在荒草侵蔓的古道踽踽而行,不时停下来歇息片刻。那汉子倒也不急,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它,眼中带着悲悯。
      ——名马迟暮!
      小寒遥遥望着,不禁热泪盈眶,低低呼道:“赤月!”。
      远岫一怔,那就是赤月吗?
      云逐宇和他的爱驹赤月,早已成为江湖中的传奇,哪个少年不希望成为云逐宇那样的盖世英雄,又有哪个江湖人不希望拥有像赤月一样的绝世宝马。如今英雄无踪,而赤月虽然仍在,此情此景,却更令人为之心酸。她不禁轻轻抓住小寒的手,仿佛要给这个伤心的孩子一点安慰。
      荆猛的眼眶亦已热,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仿佛听到了这边的声响,那汉子回过头来。小寒忽然一愣,猛地挣脱了远岫的手,飞奔过去欢喜叫道:“飞轮叔叔。”
      那汉子呆住,定睛望着眼前飞奔而来的小少年,脸上忽然涌现狂喜的神色,颤声叫道:“小寒,真的是小寒!”毫不迟疑地一把搂住小少年。连行动迟缓的马儿也似乎精神一振,欢喜地偎到小寒身边,厮摩着少年的衣角发鬓。
      “赤月还认得我?”小少年声音发颤,不敢置信地伸手轻触火红马儿的身体,爹爹失踪时他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啊,“飞轮叔叔,你怎么找到赤月的?你……”他惊愕地抓住徐飞轮空荡荡的右袖,“飞轮叔叔,你……你怎么会失了一条手臂?”蓦地恍悟,“是……因为我!”
      “小寒,其实失去手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徐飞轮只是苦笑,忽地看到远岫二人,露出喜色:“荆兄,你也来了。”

      鄱阳湖畔白云庄,在鄱阳湖西侧绵延的丘陵中,山中人家不过三五户,倒是打猎居多。夕阳中,显得分外静谧。徐家在东首,房子虽然简陋,倒也有好几间。
      “当家的,遛马回来了啊。”刚走到门口,里面传来脆生生的笑声,一个俏丽的少妇推门走出。
      “这是……”小寒明显吃惊了。
      “这是你婶子。”徐飞轮有些忸怩,“我手臂断时,多亏她照顾,后来就娶了她。九娘,”他转向妻子,“客人来了,快去整几个好菜。”
      “这几位是?”九娘一双妙丽的目在三人身上一打转,笑问。
      “这是小寒,荆猛荆兄,这两人我常跟你提起的。这位云姑娘是他们的朋友。”
      九娘眼睛一亮:“原来是云大侠的公子和长风帮主,当家的常跟我提起呢。快请进。”
      屋里陈设虽简单,倒也宽敞,墙上挂着几张兽皮,一张硬弓,屋子一角放着个简陋的木马,擦拭得极为干净,木马旁有一个盒子,旁边散落着一把小木剑,几个小铃当。
      “叔叔有娃娃了吧,”小寒笑着看角落的那几件玩具,问道,“怎么不看见?”
      “呃,这两天他外婆想他,所以接去了。”徐飞轮走过去将木剑铃当收入盒子。
      “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小寒兴致勃勃,“看样子一定是小弟弟。”
      “是啊,圆圆很讨人喜欢,已经会叫爸爸了呢。”徐飞轮淡淡的笑着,“没想到断了臂、放下剑后,我居然真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小寒,”他注目面前的小少年,伸手轻抚他的发,“你不需感到愧疚。”他的臂是因小寒而断的,六年前为了追回被劫走的小寒,被天月宫的人卸下了一条手臂,从此再不能拿剑。
      他脸上是真正幸福的光吗?小少年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慢慢现出笑容:“飞轮叔叔,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厨房里已传出炒菜的声音,那本是天下最寻常的声音,却又是天下最温暖的声音,一个家,一个平静的幸福的家,对他,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小少年的笑容已凝,稚嫩的眸中染上了淡淡的哀愁,“飞轮叔叔,”他又开口了,“赤月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有爹爹的消息?”
      “我也不知,”徐飞轮摇头道,“赤月是五年前突然出现在我家门的,当时浑身汗湿,疲惫不堪,一看就知道走了很长的路。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锦囊。”
      “锦囊?”小寒的心一跳,“难道是爹爹捎来的信息。在哪里?”
      徐飞轮从怀中取出一个破旧的锦囊:“你自己看吧。”
      锦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囊中只有一块白布一片金叶,白布只是普通的麻布,金叶却居然是用金线编织而成,精巧异常,甚至连叶上的脉络也根根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小寒茫然地翻着两样东西,“如果是爹爹捎来的信息,他到底想说什么?你有没有骑上赤月回去找过?”
      “我试过。”徐飞轮苦笑,“可赤月却不许我坐上它,而且,赤月已经不是从前的赤月了。”
      小寒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赤月从再出现后,仿佛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奔跑过一步。”
      怎么会这样?少年震惊地睁大眼,心中隐隐闪过不祥之念,望向徐飞轮,请求:“飞轮叔叔,我想看看赤月。”

      老马被散放在后山,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地上的青草。望见小寒却是亲热地偎过来,厮摩着他。小寒搂住老马,目中已有泪意。
      “小寒,别难过了。”徐飞轮叹了口气,望了望天色,“看过就回去吧,也该吃晚饭了。”
      小寒摇了摇头:“飞轮叔叔,我不去了,我要带赤月走。”
      徐飞轮吃了一惊,望向小寒:“这么快就走,难道连叔叔家一顿饭都不肯吃?”
      小寒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徐飞轮脸色微变,片刻,笑起来:“你这孩子又淘气了,跟叔叔还客气什么?”
      “叔叔,”小寒垂下头,忽然问:“小弟弟刚会叫爸爸,一定还很小吧。”
      徐飞轮愣了下,答道:“是啊,才刚满周岁。”
      “才周岁的孩子,只怕还离不开做娘的吧。”小寒忽然抬头笑了笑,“就算姥姥再疼爱,也不该让孩子离开娘那么多天,叔叔还是去把孩子接回来吧。”
      徐飞轮的脸色变了,惊疑不定地望着小寒。
      “叔叔,”小寒依然在笑着,“你的孩子只怕想接也接不回来了吧。”
      徐飞轮背渐渐僵直,脸色下沉:“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寒抓紧老马的缰绳,浮现天真的笑容:“叔叔,你真的不会演戏,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徐飞轮僵住。
      小寒抬起头,可爱的脸蛋仿佛最纯真无邪的孩子,只是说出的话再不像一个孩子:“飞轮叔叔,我只是觉得你收拾玩具时手抖得太厉害了,而且,你和婶婶居然都没问过我是怎么逃出天月宫的,我不禁想,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小寒,你的确很聪明。”徐飞轮咬牙道,“可惜你就算知道也已经晚了。”
      小寒脸上现出奇特的笑意,晃了晃手中的锦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只是望着徐飞轮,似笑非笑道:“飞轮叔叔,你在锦囊上动了手脚了吧,锦囊里的香气很好闻,不知道是什么?”
      “你……知道?”徐飞轮骇然地望着他,“那为什么……”为什么要往陷阱中跳?
      “飞轮叔叔,自从娘死后就是你照顾我,甚至为了我失去一条手臂,我欠你太多,所以,我给你机会拿走我的性命,只要能换回你的孩子。”小少年笑容不再,眸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定,“从此以后,再不相欠。”
      徐飞轮仿佛被抽了一鞭子,神色痛苦之极:“小寒,对不起。他们抓了圆圆,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咬了咬牙,“只要圆圆回来,我便把性命交给你,向你父亲和九泉之下的嫂子谢罪。”
      小少年却不再看他,拍了拍老马:“赤月,我们走。”
      “不能走!”银光乍现,如闪电般袭向小寒,小少年却只是笑了笑,毫不闪避。蓦地一颗石子飞来,“当”一声,银光四散。就听一声怒吼:“徐飞轮,你还是不是人!”却是远远站在一边的荆猛抓起一颗石子扔来。人随声至,愤怒地扑过来,揪住徐飞轮就打。而小寒亦被长袖卷起,落入远岫柔软的怀抱中。
      徐飞轮闪得狼狈之极,左手长剑已不成招。
      “飞轮叔叔,你真的很久没拿过剑了。”小寒挽住远岫的手,心中滋味难辨,“只是,一剑既出,恩断义绝,叔叔,你永远莫忘了,是你先对我出的剑。”
      那边,荆猛出拳如风,一拳打在徐飞轮小腹,顿时将他击飞。徐飞轮刚想站起,荆猛又是一拳,怒道:“我就打你这个出卖朋友的小人!”
      徐飞轮痛苦地倒在地上,肋骨断裂,口鼻出血,却是连叫都叫不出了。
      小寒只是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够了。”远岫皱起眉,忽然叹了口气,“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一个家,有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追求的只不过是最简单的幸福罢了。她转向小寒:“他……毕竟对你有恩。”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昏暗中,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她望着,蓦然怔住,那乌黑的眸中水波盈盈,这个冷酷的孩子赫然已泪流满面。“我,已经还清!”他冷冷说出,小小的身子一软,忽然倒了下去。
      远岫吃了一惊,怀中小寒的身子蓦地寒冷如冰,脸上却是红潮涌起。鼻端触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她身子一震,抓过小寒手中的锦囊扯开,倏地变色:“离魂帕!”

      离魂杳,朱月出,情丝绕,美人娇。
      离魂帕本与朱月戒,妖娆丝,虞美人并称为“天月四宝”,是天下最神奇的毒器,涂上不同的液体,便能散发出毒性不同的香味,甚至能叫无毒之物转为有毒,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
      “这次的毒是‘诱心’,”她望向小寒,神色忧伤,“只对中了月魂阴寒内伤的人起作用。”
      “那怎么办?”荆猛大吃一惊,随即愤怒地抓住徐飞轮的胸口,“解药呢?”
      “荆帮主,你放了他吧。”远岫轻叹,神色已恢复平静,“天月宫的密制之毒,他怎么可能拿到解药。”
      荆猛顿时泄气:“那怎么办?”
      远岫不语,只是望着小寒,小少年脸上忽青忽红,冷汗涔涔而下,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微一思索,伸手抵住小少年的背心,一缕内力探出,极力约束他体内乱窜的月魂阴寒之力,只是却另有一股炙热霸道之力在他体内横行,月魂稍被压制,那股热力顿时出头,小寒的身上瞬间通红如血,汗珠乱滚,手上的骨节攥得格格作响。
      她骇得住手,咬了咬唇,一瞬间,心意已定:“诱心毒性霸道无比,若没有解药,只怕小寒熬不了多久。我就陪他在这里等时轮殿使者吧。”
      “云姑娘,这怎么行?”荆猛大惊,“那不是自投罗网?再说,要留也是我一个人陪小寒留,你绝不能落入他们手里。”
      这人,是真心对他们,不惜牺牲呢。她摇了摇头,眸中现出一丝感激:“他们要的是我,只有我才能要到解药。你留下不过白白牺牲而已。”
      荆猛默然,良久:“云姑娘,”他忽地抱拳,“小寒就拜托你了。哪怕拼了性命,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他目中闪着坚定,回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人当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当断则断。
      “姐姐,你糊涂了。”望着荆猛远去,小少年忽然开口,只是声音碎裂,几不可闻,似是克制了极大的痛苦。
      她望向小寒,微微蹙眉。
      “没抓到你,我便不会死。”一句话,似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闭上眸,再不言语。
      她一震,蓦地醒悟,是糊涂了,只要得到她,小寒便再无价值,按宫规,只怕这个孩子再无生天。小寒本就打算独自留下换回徐飞轮的孩子吧。可是……这孩子一个人,她犹豫着,忽然看到了走过来的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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