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死去的作者

12、谎言

　　夏柘问：“你知道我是谁？”

　　“程言除了我以外，怎么可能会有其他的朋友？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会是谁呢？”周晨把头枕进他的肩膀，“只能是你。”

　　周晨抱了他很久，久到小区路灯都亮起，把他们的影子映到了墙上。夏柘没躲开，不喜不怒，看不出态度。

　　周晨把右手垂下，用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像是哀求，又像是命令：“跟我回家。”

　　“我跟你回去，然后你又跑到这儿来见他？”

　　“再也不会了。这次，不是为了找你，我不会回来。”

　　“整整十四年的感情呢，你舍得？”夏柘把头后仰，抵靠在墙上，眼神不聚焦，眼中空无一物，“在这里，天黑得好快。”

　　夏柘回到程依钰家时，程言穿着睡衣，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用目光迎接他的到来。茶几上放着一部新手机，程言向前方推了推：“给你。”

　　夏柘弯腰去拿时，程言看到他的小指往手背方向怪异地反折了一截，他伸出手，帮他掰正。而后，他收回手，像个只留着空壳的蝉一样，一动不动。

　　夏柘盯着自己的小指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程言，现在外面已经没有危险了，你还要住在这里吗？上次搬新家搬了一半，我们什么时候再接着搬？”

　　“我还是想回月回街住。”

　　“那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为什么呢？”程言抬头，轻声问他。

　　“你看到了对吗？”夏柘也蹲下来，与他对坐，“跟我谈谈，你的想法和猜测。”

　　“我不想谈，也不想再和你见面了。手机算我送给你的分别礼物，里面没存我的号码，你放心。”

　　“如果我执意要和你谈呢？”

　　“好，无条件答应我三件事，我和你谈。”

　　“你提。”

　　“第一，坦诚一个你对我说过的谎。”

　　“我说我的作者去世了，这是假的。”

　　“第二，再说一个。”程言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又点了一根，风吹得打火机的火焰乱飘，烧到了他的手指。

　　“在进入《反杀》那个故事里时，我进入了崔骄的身体，是我侵犯了你。因为在故事里，我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死后被排出故事体外才想起来。”

　　“第三，同样。”

　　“我说我是属于你的，我会陪你走完这一生，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离周晨远一点。”

　　程言手中的烟还没烧完，他却把烟再度拧弯丢弃，迫不及待地，再次抽出一根来，攥着，没点，横放在鼻前嗅了嗅，又不断地按着打火机，啪嗒一声，暂停，又响起。然后，他撑在茶几上的手抖了起来，按住了自己的脸：“那么，作为周晨的爱人，你远道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并不是他的爱人，我是他所写的书。我来这里是因为，想看看那个他爱了十四年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同时，我也很清楚，我用那副丑陋的样子陪在他身边一辈子，他也不可能爱上我。所以，我想让你改造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程言在今天之前，都不太明白驱使一个人号啕大哭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原来崩溃如此容易，可以让人连脸面都不顾。在那一瞬间，他匍在桌子上，哭出声来，又很快地，闭上了嘴，麻木地盯着桌面，感受液体经由脸部，落了下去。前后不到一分钟，心脏就转为了闷痛，不再刺激得他失态。这种恒长憋闷的痛苦，他时常体会得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很久之前就明白了，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他终将一无所获。

　　他怎么可能拥有一本书呢，他并没有写作的能力。除非，那本书的作者去世了，作为为数不多的读者之一，他能够获得收养权，与它共度余生。

　　但这也是谎言。

　　夏柘愧疚地伸出手去，轻轻抚着对方的头发，又很快地，仓皇地收回了手。因为程依钰的手，按上了程言的头。她蹲坐在下来，安慰他：“怎么了？压力太大了吗？”

　　她偶尔能够听到程言自言自语的声音，而今天，他甚至都不避人了，就在客厅说起了话。她的弟弟很少在她面前哭过，唯一一次，还是他们的爸爸从精神病院被抬了出来，转到火葬场的那条路上，他捏着爸爸的手指，哭了一路。他那时还很小，等到了大一点，看到妈妈拎着行李往外走，也没有哭闹。

　　“我没事。”程言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起来。

　　程依钰按着他的头的力度又加重了一点儿：“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但是不准害怕，死小子。”

　　她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把欺负你的人往死里揍，像以前一样，知道吗？”

　　程言的眼神略过夏柘，释然地笑了笑，带着无比的信任和亲昵，说：“知道了。”

　　夏柘双手握拳，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站了起来。

　　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这么晚了，谁呀？”程依钰不耐烦地走过去把门打开，看到来人后，把怒气收敛，“喔，周晨啊，请进。”

　　“姐，我不想见他。”

　　程依钰瞬间马脸：“你又欺负我弟了？滚，你还敢敲门，我就报警说你扰民。”

　　门砰地一声被砸合，程依钰居高临下地望着程言：“晚饭也没吃，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作为报答，明天早上你做饭。”

　　“好。”程言感动地想抱她。

　　“哎呀别跟我这儿恶心吧啦的，不难受了就去洗把脸。”她走进厨房，又把头探出来，“周晨那个人啊，不值得。”

　　程言惊讶地看着厨房的方向，听到短信提示音，又低下头去看，是周晨发来的，他皱眉，按下了删除键。

　　“还不走吗？”程言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夏柘，压低声音，“不方便开门的话我送你出去。”

　　夏柘摇头：“刚才我已经做了你要求的三件事，那跟你详谈的机会，请你给我，这件事，一定要越早告诉你越好，拖下去，会非常糟糕。”

　　“好，到厕所来，声音放轻点儿。”程言起身，小心地望向厨房。

　　大门轰隆一声倒塌，周晨闯进来，高声大喊：“不要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他太危险了！快，跟我走……”

　　周晨拉住程言的手，程言用力，想把他甩开，空着的手在茶几上拿起一个杯子，作势要往他的脑袋上挥，并威胁：“我凭什么要跟你走，我跟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程言，我爱你，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周晨的声音十分悲戚，让程言不由得恍惚，被他拉出门外。夏柘快步赶上去，又回头，看着因巨响而冲出厨房的程依钰，手轻轻一抬，又挥下，她就浮在半空，而后落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夏柘再追出去时，看到电梯已经到了三层，他捡起楼道中的装修垃圾，往电梯楼层键砸去，电梯就永远地停在了三楼。他打了一个响指，整个楼层都断了电，接着，他从过道的窗户一跃而下，恰好挡在从消防通道出来的两人前面。

　　“周晨，你说你爱他？你配吗……”夏柘抬眼，像失了耐心的狼，并不饥肠辘辘，纯粹为杀戮而战。

　　周晨攥紧程言的手，带他蹿入了楼道旁的绿化里。夏柘点燃了绿化带里的树枝，又迅速地熄灭它，怕伤了里面他极为珍视的人。这种感情让他整个人受创一般地无力，只能抬起腿，去追逐。

　　程言觉得，他像奔跑在一个故事里。因为这个世界，在他所活着的前二十多年里，并没有展现出如此荒诞的一面。上一次，他和周晨这样气喘吁吁地奔跑，还是为了躲一群混混儿。周晨常常被人欺负，欺负了也不反抗，像个闷葫芦。程言本身也不太会打架，只知道护着对方，让拳头更多地落在自己身上。爱意滋长如同青春期发育一样自然，喜欢上男人，在不懂得何为正确的年龄里，也显得理所应当。从他情窦初开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随着周晨，幻想过千万遍如何才能紧握对方的手。而唯一能使这种情况合理化的机会，只有两人一起逃跑的时刻，就如同此刻。如果不是回忆和惯性作祟，他一定不会任由周晨就这样拉着自己。

　　他那么爱他，当然也知道，周晨是垃圾。

　　周晨最喜欢做的，无非也就是在自己已经不爱他时，再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目光重回他的身上。为此，他挺不择手段的。但若要是因此误会周晨喜欢自己，那就真的是大错特错了。他马上会转头去跟其他的女孩儿谈恋爱，每回都是如此。

　　周晨最终带着程言上了一辆车，逃离了这里。

　　“你问过我，这大半年我去了哪儿。”周晨气喘吁吁，痛苦地捏紧了自己的手，“前段时间我跟他在一块儿。太奇怪了，我年少时根本不会写作的时候，随意写出的一篇文章，竟然拥有了生命。他说，他恨我，为什么我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唯独创造出了他这个怪物……他一边说着恨我入骨的话，另一边又会伤害我身边亲近的人，他说，除了我以外没人能看到他，所以，我的眼睛只能看他。那时，我就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他对我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为了不连累你们，我只能带他走，日日夜夜地守在他身边，骗他说，我爱他。”

　　程言往窗外望去：“是不是你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你知道每年生日的时候，我都会许什么愿望吗？”周晨的眼睛通红，“都是同样的，希望你长命百岁，多子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