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死去的作者

11、王禾

　　早春，在寒冷的鞭刑里，生物偶尔能从太阳的照耀下，汲取生存的温度。程言把窗户推开，呵出一团白气，俯身为防护栏上的植物浇水。一只鸟撞了进来，带血，翅羽乱飞。程言一惊，等它停在窗沿上时，伸手抓住了它，想着找个宠物医院替它包扎一下伤口。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血水突然迸溅奔涌出来，程言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他手中所握的温热的生物，瘪了下去。最后，什么也不剩。

　　“水浇完啦？来吃早饭吧，豆浆和小笼包，吃了赶紧去公司。”程依钰摆好碗筷，又奇怪地往他的方向望了过去，“一直盯着自己的衣服看什么？”

　　溅了一身血的程言慢慢回过神，看了一眼滚落到墙角的圆球，抿紧了嘴唇。

　　冒着上班迟到的风险，程言到浴室冲了个澡才出门。工作时间如此漫长，把他折磨得够呛，仿佛是前一阵无法察觉到时间流逝的反噬。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般，他给仅有一面之缘的吴玄明打了一个电话。和行事作风让人十分反感的吴正明不同，吴玄明作为一个年轻警察，要有礼貌得多。

　　和上次一样，程言被一个长齿獠牙怪物吞入腹中，进入了警局的移动办公厅。

　　吴玄明朝他走来，神情十分疲惫，握手都没有力度。程言把今早捡起的圆球和带血的衣服交给了他：“前段时间，那个会裂变的带翅生物所属的书，见到我之后瞬间就从楼顶跳了下来。这次，一只鸟在我手里化成了血水。尽管在我遇到它们之前，它们已经准备跳楼或是身负重伤了。可我总觉得……”

　　程言突然停住，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但他想表达的已经说完了，这些书的死，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好，我会着手调查这本书的故事和死因的。但现在，我们这边想见见你的书。”吴正明有非见他不可的原因。

　　夏柘失踪了，移动警厅带着程言和吴玄明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他。

　　吴玄明登记了《不完美预感》的发文网站和作者名字，郑重地恳请程言，如果他的书现身，一定要通知警方。他说，夏柘相当危险。

　　夏柘并没有失踪，程言比警方的感觉还要敏锐，他在以前的出租房那里，看到了夏柘藏身在何处。警方刚走，夏柘就从屋顶跃下，悄悄走到了程言的身旁。

　　程言侧身，问他：“你到底在躲什么呢？”

　　“反正我不会躲你。”

　　“那我会把你藏好的。”程言气定神闲地走进屋内，“相信我吗？”

　　夏柘跟进去，把门合上：“当然相信。”

　　屋内，程言拆开了吴玄明交给他的一沓资料，快速查看着《裂变》和《乌鸦》的信息。对，那只鸟也是一本书，书名叫《乌鸦》，怪异的是，它的载体是一只不知名的灰羽鸟，并非乌鸦。

　　这两本书的作者名字叫做王禾，事实上，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书实体，都出自他之手。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小说家，15岁时曾写出过十分出色的作品，叫《人生边防》，后被众多出版社追捧，但后续作品非但无法保持质量，甚至一落千丈，表达叙述莫名其妙，故事有头无尾。达不到出版要求的书稿他就堆放在狭窄的出租屋内，经年累月，拥有了生命。

　　直到今天他都还没有被书的实体化生物杀死，着实让人感到意外。

　　王禾写的书，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程言在翻他的资料时，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墓地的出口》。

　　程言有些苦恼：“该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夏柘站在他身旁，也看着资料：“这个人我认识，你想找他干什么？”

　　“想提醒他，他的书，在接二连三地死亡。”

　　“不要吧，他会伤心的。”夏柘说，“他很爱它们。”

　　说到爱这个字眼时，夏柘的神情里，隐隐带着些许向往和憧憬，那种样子，程言从未见过。这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比我对你还好吗？”

　　“不一样的。”夏柘如梦初醒般地抬眼看他，长吸一口气，屏住，快步过去把门打开，回望，“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初见王禾，程言被惊艳了。那人的气质十分温和，如同春水勾兑阳光，漾出带着金边的温柔水波，他身形瘦削却没有病弱感，满身书卷气。头发说长也不过刚过耳，说短，额前的头发却足以别在耳后。

　　斯文败类。

　　程言的来意无法明说，夏柘充当故人，说他带朋友来看望他。用的理由是：“买了一捆桃花枝，来送几枝给你。”

　　笑意在王禾脸上漾开，他俯身去给两人拿拖鞋，鞋子表面是藤编造型的，看起来很素雅。一直到王禾把手写的谈话内容递给他，他才知道，原来王禾不能说话。事实上，他并不是哑巴，不出声是为模拟自己的新文《哑》中主角的生活，以更好地去体会主角无法开口说话在日常中会遇到的困难。为此，他还学了手语。《哑》已经写了两年，文章还未过半。他的认真程度超乎程言的想象。

　　这样的一个人，在不断产出怪物。

　　程言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说不清是欣赏还是觉得遗憾。

　　夏柘对他颇为尊敬，将桃枝插瓶后，又蹲坐在茶几前，为两人沏茶。

　　茶水入口，仍然刮擦着程言已经肿胀的喉咙，他声音嘶哑，问：“王先生，你知道你的作品会成为实体化的生物吗？你清楚他们都在哪里吗？”

　　这个问题，王禾在纸上写了很久：“我的很多作品都会发生这种变化，最初，我和它们住在一起。后来，屋里挤不下了，有些书，就会选择离开这里。我和警局有联系，一直都很关注它们的行踪。因为，会很想念。”

　　程言问：“你爱它们，它们也是如此爱你吗？”

　　王禾肯定地，面带笑意地点头。

　　夏柘说得对，面对王禾，程言无法开口说出死讯。警局那边的消息，又有多久才会传到这位作家这里呢……反正，程言不愿意和他聊这个，如果可能，他甚至不希望再见到他。

　　下楼时，程言跟夏柘闲聊：“你变化这么大，但他还是认出了你。”

　　“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来拜访他。”夏柘又重新组织了措辞，“我是说，没有其他作者的书实体会来拜访他。”

　　话还未完，两人却都停住了脚步。程言握住夏柘的手，带他后退。前面的楼梯间，像是刚刚发生了一个小型爆炸。某种动物的身体炸裂开来，肉渣粘在墙壁上，做血的点缀。

　　夏柘按下他的手，踏进血泥里，捡起了故事的内核——圆球。他轻声念：“撤销上条错误指令。”死寂，没有反应。他拉开圆球顶端引线，球体分裂展开，里面空无一物。

　　“是自杀。”他把圆球收入手中，站起来，跟程言说，“我们走吧。”

　　“我担心这个情况被他看到……”程言抬头往楼上看，示意王禾的处境。

　　“哦。”夏柘垂下头，将圆球重新打开，重重往内部底端一按，而后迅速地拿出打火机去熏烤，面无表情地看着墙面的血污变黑，脱落。他走过去，用脚碾碎，看起来，就像谁在过道里烧了纸钱。

　　“不会难过吗？对自己的同类这样。”

　　“我很难过，也很害怕。”他向程言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指尖，“相信我。”

　　“他们为什么会在我面前自杀，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也希望我知道，我也想要阻止，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夏柘情绪激动，握手的力度陡然变大，把程言往自己身边拉近，“我会想办法的，让一切都恢复成原样。所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可以吗？”

　　“好。”程言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充满安抚的意味。

　　周晨一步步地上楼，在拐角处往上望，看到了他们两个。

　　“周晨？”程言惊讶地出声，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晨把手中的烟掐掉，动了动因不悦而下垂的嘴角，抬眸，开始表演：“好巧，在这里都能碰到。我是来拜访王禾前辈的，你呢？”

　　“我们也……”

　　程言的话又被夏柘打断：“他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怎么，吃醋了？”他朝夏柘笑，笑得有些暧昧。

　　夏柘走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楼下掀。周晨紧紧攥住他，带着他一起栽了下去。伤并不严重，周晨很快便站起来，拉住他往外走。程言急得脑袋都乱了，他快速地追了下去，却没见到两人的身影。

　　跟丢了。

　　周晨和夏柘对站在一个狭窄的两楼通道里，看起来似乎剑拔弩张，周晨上前，却不是为了打人。他偏头，在夏柘的脸上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

　　夏柘的眼睛瞬间睁大，一脚向对方踹了过去。

　　周晨没躲。

　　他的背砸到了墙上，痛，他却笑着再度向前，把对方抱住：“我快疯了，再找不到你的话，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