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昼》苏稚如

2、第一章 巍巍远山

　　春雨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天，到了今日总算歇了。

　　云天宗的各个山头都像被水洗过似的，翠色逼人。这座坐落在大陆西南角的宗门虽然正处于一条灵脉中央，但由于地理环境等原因，常年干燥，且近来又值春旱，是以这场春雨来的恰是时候。

　　张满今日的心情便很不错。

　　作为宗门里还算数得上名号的师兄，他此时正站在内宗的山门处耐心等候着从山脚下鱼贯而来的外宗弟子，肉呼呼的脸上挂着一贯的和气笑容。身旁时不时走过几个年轻弟子，都诨笑着对他点点头，叫一声张师兄好，他也笑着一一回应。

　　日过晌午，山脚下开始有动静了。

　　没过一会儿，数十个穿着棕色短襟的少年在领队师兄的带领下走了上来。

　　张满一边清点着人数，一边和领队的弟子搭话道：“这些都是新人？看着挺面生的，第一次来？”

　　领队师兄拘谨地笑笑：“正是，除了我，这些小家伙们都还没进过内宗呢。趁这次带他们来见见世面，省得整天不知天高地厚，尽当井底之蛙了。”

　　云天宗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年的三月三，内宗都会广开山门让外宗弟子入山来参加为期三天的集市。因着修仙之人所用货币与世间并无二致，哪怕修行低微的弟子也可以在集市中买到称心的东西，所以每年都有大把弟子翘首以盼，巴望着自己能得到这个机会。

　　退一步说，即便在集市上没买到什么中意的事物，能在最后一天听听内宗长老的讲道，对于修行也是大有裨益的。

　　张满显然也清楚这样的现状，点点头痛快地放行了：“行了，你们先进去吧。”再看后面人已经多起来了。

　　领队的师兄应了一声，倒是不急着带他们进去，把人拉到一旁仔仔细细地叮嘱道：“等会儿进去了你们可千万机灵些，这里不比山脚下，别冒冒失失地得罪了人。穿绯色外裳的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不过想来你们也见不到几个，其余的内宗弟子一律是竹青色，万一与他们发生争执，记得一个字，忍为上计。”

　　站他跟前的都是新入门的弟子，年纪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最小的才七岁，听得这话皆是一脸茫然，稀稀拉拉地应了声“是”，也不知把他的警告听进去了多少。

　　张满听见这话笑着看了他们一眼，说：“瞧你说的，内宗又不是吃人的地方，哪用得着这般小心谨慎。”

　　“还不是怕这群小子莽撞，做事没个轻重么。还是谨慎点好。”领队师兄摇摇头，无奈道，“走吧。”

　　一行人复又前行，走得远了，张满耳尖，隐约还听见有人稚声稚气地问：“师兄师兄，内宗真的有神仙吗……”

　　神仙，这世上哪里有神仙？虽说世间的戏本子里常说什么“巍巍远山，上有神仙”，云天宗也的确有那么几座山峰高耸入云，可要说神仙，却是真没有的。

　　到底是童言无忌，张满听着有趣，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恰巧被路过的顾小玉看到，狐疑地问了一句：“张师兄，你笑啥呢？”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道：“无非是听了几句玩笑话，一时好笑罢了。”

　　抬眼看向顾小玉，她今日穿着青衫，一头长及腰间的乌发仅用木簪绾住，长剑抱于怀中，看着落落大方，只神情有些萎靡，想必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便问道：“师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集市，看守秩序。”顾小玉绷着脸答道。

　　她才修行告一段落，一出关就接到了这样的苦差事，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一来浪费她修炼的时间，二来以她和唐茗那丫头片子的孽缘来看，十有八/九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而她最怕的，便是麻烦。

　　张满多少能猜到一点她的想法，露出标准的老好人式微笑，劝慰道：“反正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忍一忍就过去了。”

　　顾小玉还是恹恹的提不起劲，张满略一思量，从袖袍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桂花酥递给了她。顾小玉眼睛一亮，立刻伸手接过，讨好地说道：“多谢师兄！”

　　要说云天宗上下都是修仙之人，虽然不至于饮风餐露，却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不过偶尔也会出那么一两个另类。

　　例如原是厨子出身的张师兄，蒸煮炸炒煎炖烤闷，样样拿手。即便入了云天宗也从没忘记自己的老本行，小小的一碟桂花酥在他手里也能做出不一样的滋味来。脆皮金黄，入口即化，咬一口唇齿留香，实在人间美味。

　　顾小玉吃过一回便总念念不忘，现在得了好处便高高兴兴去履行职责了。谁知在屋顶才躺了不到一个时辰，集市东南角便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听声音像是有人在闹事。

　　顺来的桂花糕还没吃完，扔了怪可惜的。顾小玉心疼地看了一眼，一把抄起没吃完的桂花酥往兜里一揣，足尖一点，向着出事地点跃去，嘴里的低咒声随着春风一起徐徐飘散开来。

　　“奶奶个腿的，能不能让人好好偷个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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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唐茗的时候，顾小玉简直忍不住想叹气。

　　穿着内宗的青色衣裙、梳着飞仙髻的俏丽少女趾高气昂地拿剑对着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鼻孔朝天得意洋洋的架势颇像一只刚打完胜仗的母猴子。

　　常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顾小玉觉得她遇到的不如意之事有多半是唐茗折腾出来的。一个是内宗师姐，一个是外宗新人，围观的弟子们劝也不是帮也不是，只好围着看热闹，有眼尖地看见顾小玉的身影赶紧拉着同伴给她让了道。

　　“顾师姐。”

　　“顾师姐好。”

　　顾小玉抱着剑从让出的道走进包围圈里，眼睛瞥了瞥那个外宗弟子，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看着就像个乖孩子，不知怎么倒霉惹上了唐茗。

　　“顾小玉，你来干什么？”唐茗一看见她脸色就沉了下来。

　　“哟，这不是唐师姐吗？”她挑了挑眉，对上唐茗阴郁的眼神，“我来干什么您不知道吗？几日不见，您倒是威风啊，还欺负起外宗的弟子来了。莫非是前几日败在我手下，心生郁闷，这才要找人发泄？”

　　唐茗心知她是在激自己，却还是无法抑制住内心升腾的怒意。内宗谁不知道几天前她找顾小玉打赌比试却输得一败涂地差点把随身佩剑都留在翠瑕峰的事，她现在当众提出来，分明就是将她的脸面丢在地上践踏。

　　顾小玉想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她现在大概已经死了几百回了。

　　“顾小玉，你少来管我的闲事！”唐茗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

　　“那可不行。”顾小玉笑眯眯的，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模样，诚心要气她。

　　“我奉命维持秩序，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外宗弟子被你伤了。倒是师姐你，不妨说说人家是怎么招你惹你了？门规里明明白白写着不可同门相戈，唐长老执掌云天宗戒律，想必身为他的孙女，唐师姐你应当更清楚才是。是吧，小子？”

　　两人你来我往地口舌相争，那少年便一直傻愣愣地站着，个头还不及她高，听见她的话只紧抿着嘴巴装聋作哑。顾小玉替他拍了拍肩上的灰，见他眼底涟漪微起，只当他是吓坏了，母鸡护崽似的将他揽到了自己身后。

　　“给我个动手的理由吧，想必师姐你也不想把事情闹到戒律堂那。”

　　她话一出口，唐茗的脸色便又阴沉了几分，还未来得及说话，她身边的小跟班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是那外宗的小子不识抬举，师姐看上他的挂坠想和他用灵丹换，他竟然说什么父母遗物不能转予他人之手。切，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唐师姐能看得上他的东西已经是他天大的福分了，竟然还敢对师姐不敬……”

　　短短一段话能被他说得如此谄媚也是极为不易，顾小玉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从中摘选出了重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唐茗：“看样子，是唐师姐强买强卖不成，打算强抢了？”

　　唐茗说：“便是我强抢又如何？”

　　顾小玉扬了扬眉：“不如何，师姐眼下把剑对着我，是想动手吗？”

　　其实唐茗原本不想动手的，只不过她一向心高气傲，之前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驳了面子，现在又遇上顾小玉冷嘲热讽，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时冲动便拿剑指向了顾小玉。可还不等她出招，眼前一花，顾小玉的剑就已经到了面前。

　　原因无他，只因她多嘴说了一句：“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也配我动手？”顾小玉便出手了。

　　她的剑极快，如一阵清风拂面，唐茗甚至来不及提剑去挡，便觉耳侧微凉，两缕秀发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鸦雀无声。

　　顾小玉站在她一步开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剑尖上的碎发，依旧在笑，眉眼却淬上了冷意：“师姐慎言。”

　　唐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吓得不轻，却依然死鸭子嘴硬道：“本来就是，整个云天宗谁不知道顾长老根本不是你爹，你和你那个早死的哥哥一样，都是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野种！”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况顾小玉向来自认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唐茗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底线，终于让她动了真火。

　　青玄剑轻啸，唐茗挥着她那把软剑来挡，却被顾小玉一击打飞了出去。她提着唐茗的领子将她压在墙上，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贴着唐茗的脖子插/进了她身后的墙里。

　　唐茗吓得花容失色，剑身上的一丝丝寒意渗入她的脖颈，沿着经脉游走于五脏六腑，冻得她手脚僵硬，愣是在不算寒冷的初春出了一身冷汗。

　　“顾小玉！你敢这么对我！你——”她惊叫起来，周围的弟子皆是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顾小玉凑近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脸，压低了声音道：“本来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搭理你的。可你怎么就忍不住呢，非要惹我生气。”

　　“你平日里说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带上顾青珏，他都已经失踪那么久了，还不能放过他？对，顾长兴的确不是我亲爹，可我拿他当爹。要我提醒你几次，我们家的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退后一步，长剑一寸寸抽了出来，又“铮”的一声擦着唐茗的耳朵没入了墙壁。

　　“还有，顾青珏为什么会出事，你心里最清楚了不是吗？”

　　顾小玉漫不经心的态度像是在和她闲聊，可唐茗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隐藏在这些平淡的话语下的冰冷杀意。

　　她尖声否认：“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去碰那把剑的！不关我的事！”

　　“还要狡辩。”顾小玉轻叹，“师姐，看到地上的碎发了吗？”

　　唐茗这回是真怕了，饶是她哭得怎么梨花带雨，青玄剑的剑尖始终悬在她眉心一寸开外，在顾小玉杀气笼罩之下，她四肢发软，只能嘶声呼喊道：“师兄！玄明师兄救我！”

　　一阵清风刮过。

　　顾小玉把吹到眼前的鬓发撩到耳后，眯起眼看着正逆光走来的绯衣青年，心情不爽地偏了偏头。

　　那人束一紫霄金冠，眉间一点血红朱砂，绯色外袍的衣袂随风翩跹，温和的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手指微曲轻弹，一道无形剑气击落了顾小玉手中的长剑。

　　他的声音如春风般温柔，内容却不怎么令人愉快。

　　“小玉，别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