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笺·薛涛传》颜小妞

5、惊鸿

　　韦皋在京中之时，已经听说过薛涛的名字。因为要入蜀为官，虽然早年去过成都，但他还是提前向新晋去过成都的官场友人打探了一番详情。而这其中有一位，便在聊完各种事务之后提了一句“成都城醉仙楼有一位叫薛涛的姑娘，当得我朝绝色”，让韦皋到了成都一定要见上一见。

　　韦皋当时只是一笑置之，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多绝色？他这个年纪当上剑南西川节度使，可谓是一方封疆大吏，比官场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快了不知道多少倍。放在别人眼里，他韦皋绝对可以纵情风月，就算将整个蜀地的美女收入囊中也不为过。但韦皋作为一个内外兼修的文人，他知情识趣、好风雅，却不沉迷于女色。

　　他这一生已经遇到过很多美丽的女子，与玉箫的生死缘更是常为世人乐道。区区一个薛涛，还能让他韦皋惊艳不成？简直可笑。

　　薛涛不过是韦皋思绪一闪便抛在脑后的人物，入蜀之后，百废待兴，韦皋将更多的时间投在了政务上。上一任的西川节度使正是韦皋的岳丈张延赏，张延赏此人，在蜀地执政期间还算是轻徭薄赋、依法办事，使经济恢复了不少，但是其心胸狭窄、不善识人的缺点也导致了他留给韦皋的仍是个烂摊子。

　　当时蜀地官场吏治、税赋徭役仍有一些弊端，水利、道路也尚需改善，但这些事情都不是最紧要的，最要紧的是边疆不定这个问题。南诏与吐蕃相勾结，吐蕃人入侵，每每以南诏作为先锋，两面夹击川军，让川军苦不堪言，节节败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蜀地如果失守，吐蕃攻入中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德宗委任韦皋为西川节度使，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看重了韦皋是个军事奇才。

　　韦皋入蜀之后的一段时间忙于政务，好不容易将各项事宜理清顺当之后，这一日终于得了些空闲，在府上设宴宴请川内大小官员。

　　当时官员设宴，邀请官妓作陪助兴是惯例。这邀请何人作陪，韦府总管已经拟了一份名册呈给韦皋审示，写在第一位的名字就是“薛涛”。

　　韦皋一看到这个名字，顿时想起京中友人的戏言，心中生起一丝异样之感。韦皋为人一贯性格倨傲，加上居于高位，难免生出些逆反心理，别人越是追捧之人，他倒是越不待见了。

　　韦皋正提出将薛涛的名字划去，不想向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部将翟晔正好在场，居然极力反对，而川将王有道等人也附和说想一睹薛涛风采。这也难怪，薛涛入乐籍虽然才短短一年，已经是大红大紫，平日只肯与文官才子喝茶吟诗，哪里肯和这些粗犷武夫相见。因此，这些武将们要见薛涛，自然只有在官家的宴席上了。

　　韦皋对待手下将领历来如手足兄弟一般，既然翟晔等人对薛涛有意，韦皋断然不能驳了弟兄们的兴致，因此邀请薛涛作陪便敲定了。然而，韦皋毕竟是在见薛涛之前，心中就存下了一丝芥蒂。

　　宴请当日，节度使府上仆役下人从清早就开始忙碌，川内有名的厨子悉数到齐，在后院摆下了数十桌佳肴。夜幕降临之时，官府派去醉仙楼接乐伶的马车从侧门入了府。

　　第一辆马车停稳，掀帘下来的便是薛涛。薛涛今日穿了她最惹眼的红色纱裙，头戴金步摇、额点梅花妆，衬上她本就清丽的容貌，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薛涛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就算她在成都的风月场上已经无人不知，但那毕竟不是她所期望的，堕入风尘就算红极，名声总是有些不堪的。今日蜀地最高长官的邀约是千载难逢的，薛涛本能地觉得这可能会为她带来某些机会。

　　她才十七岁，在经历了风尘女子的万般无奈之后，她虽然不得已臣服于命运，然而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丝奢望，期待着可以有某种改变，让她至少能活得自由一些。

　　这种改变不是脱出乐籍，从痛下决定的那一天，她就知道她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自古风尘女子，脱了贱籍又有哪一个会有好结局呢？但生活总会有些期冀吧，虽然当时的薛涛并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改变。

　　天色已然黑尽，今日月华似水、繁星点点，是个晴天，加上府中隔几步便悬挂着的红色灯笼，并不觉得晦暗。初秋之夜，暑气微消，正是宴客的大好时候。

　　薛涛在韦府丫鬟的带领下穿过花厅到了后院。宾客们已经悉数落座，无数双眼睛看着薛涛，这些眼睛的主人，有文官、有武官，是清一色的男人，今天办的是官宴而非家宴，虽然地点在节度使府，韦皋的家眷也并未允许出席。

　　薛涛淡淡地扫了一眼全场，视线停在了最前方主人位置上的男人身上。两人相隔如此遥远，薛涛并未看清韦皋的长相，不过……貌似被人们传为诸葛武侯再世，用兵如神的韦皋也没有三头六臂嘛。薛涛轻轻一笑，镇定自若地朝韦皋径直走了过去，面上没有娇羞、没有自卑、也没有故作妩媚，薛涛就是薛涛，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也不屑改变本性。

　　“薛涛见过韦大人。”薛涛福了福，直起身来。

　　“嗯。”韦皋轻应了一声，薛涛出现在筵席入口的那一刻，他便开始观察她。
　　他之所以最后应允了让薛涛陪宴，除了部将的殷殷期盼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想在蜀地大兴文化。韦皋是一个将军，这是皇上对他的定位，但韦皋骨子里其实有一颗文人的心。虽然今天我们在《全唐诗》里只能看到三首韦皋的诗，但从韦皋的经历中，我们有理由相信他这一生所写的诗不仅那寥寥三首。因此，满身才气又适应了长安风雅生活的韦皋，怎能接受默默驻守成都，整日只谈战事。

　　韦皋心中有一幅大兴蜀地的蓝图，这第一件事，自然是平定边疆；而第二件事，便是将成都打造成除了长安之外的又一大文化都城。这第一件事，他已胸有成竹；而第二件事，他却需要借助别人，或许……便是那个让人津津乐道的薛涛。自古才子慕佳人，尤其是才情兼得的佳人，有了薛涛，长安甚至全国的风流才子们才会不畏路途艰辛入蜀，只为一睹美人芳容。

　　韦皋是心怀这样的打算见薛涛的。但当薛涛这么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失望了。

　　薛涛美吗？当然美，却不是最美，京中比她美的女子还有不少。更糟糕的是，薛涛的长相不仅不够媚、也不够柔，而是多了几分英气。见鬼了，他要的不是一个上战场打战的女将军，而是一个让男人们一见倾心的娇媚美人，如此长相，如何能吸引住天下才子？

　　薛涛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看着韦皋，然而韦皋却有些意兴阑珊，但人既然来了，也不可能让她现在就走。

　　韦皋星目微眯，审视了薛涛片刻，缓缓说到：“我在京中就曾听闻姑娘才女之名，今日幸得一见，可否请姑娘在开席之前先赋诗一首，以解仰慕之情。”

　　韦皋此话客气之极，一方大吏如此不加掩饰一见面就夸赞一个乐妓，完全是闻所未闻之事，在座诸宾无不觉得薛涛走了大运。只有薛涛心里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韦皋的笑容留于面却未达眼，那眼中淡漠的神情，岂是一个男人看着倾慕的女人该有的神色？此时天色已暗，众人皆是饥肠辘辘，等待开席，韦皋却让自己这个时候赋诗一首，这写诗岂是一件易事，有的时候需思量半日，而她若是花太多时间思量，定然让在座宾客不悦。

　　韦皋没有让她在开席前弹一首曲子或是跳一支舞，而是让她赋诗一首，刁难之意非常明显。

　　韦皋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意，而薛涛也对韦皋报以一抹浅笑，回道：“如此，薛涛却之不恭。”
　　只有两人快速交汇旋即分开的视线昭显了这是一场交锋，薛涛与韦皋的第一次较量。

　　家仆很快备好了纸墨，薛涛移步到案桌前，她不得不跳到韦皋给她布下的套中，等待她的是——要么出糗颜面扫地，要么从此声名大噪更甚以往。

　　韦皋将双手抱在胸前慵懒地靠在座上看着薛涛提笔凝思。他此刻心情好极了，这个小姑娘定然会出丑吧？一个大男人捉弄一个小女子貌似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但……谁让你是薛涛呢？无论是不是已近不惑之年，男人的心里始终会存有那么一抹玩心，而这一刻，韦皋以逗弄薛涛为乐。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薛涛提笔在宣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而视线从未离开过她身上的韦皋突然坐直了身子。提笔赋诗的薛涛整个人显得认真极了，她身上那种融合了妩媚与英气、温婉与刚烈的气质，在这样专注的神情下耀眼无比，甚至让人有些难以直视。

　　那样既似最美的乐伶轻甩水袖柔身起舞，又似决战之前的将军纵马拔刀；既有稚嫩的孩童空灵无物的纯挚，又有老僧般胸有成竹的成熟稳重，这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实则是一个诗人纵情于文字之中不可自拔的状态，这样的意境韦皋很熟悉，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诗人。

　　然而韦皋没有想到薛涛写诗的样子是如此迷人，那让他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是一个能够灵魂与自己共鸣的知己，抑或……爱人。

　　韦皋发现自己错了，他本想刁难薛涛，却反而不经意间让她展现了最动人的一面。弹琴的薛涛是美丽的，起舞的薛涛是迷人的，却都比不上她此时模样的十分之一。

　　写一首诗的时间很长，却也可能很短，总之韦皋觉得他不过一呼一吸之间薛涛便已将笔轻轻搁在了砚台上。薛涛带着一丝少女的调皮劲拿起宣纸玩味地吹了吹，然后盈盈几步走到韦皋面前，双手呈上了那墨迹未干的纸张。

　　薛涛递上那宣纸时眼中有一丝微微的挑衅之意，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韦皋还是看出来了，他们是同一种人，那来自灵魂的相似让韦皋天生就有读懂薛涛的本事，有的时候，甚至无须言语。

　　不过……纵然刚才的薛涛很迷人，韦皋毕竟还没有完全认可她，大风大浪中依然能够处事不惊的韦皋很快敛去了眼中的欣赏，淡淡地接过薛涛呈上的宣纸，然后，他便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了——

　　薛涛所做的诗提名为《谒巫山庙》，刚劲漂亮的字体写到：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这首诗写得妙，并且是绝妙。宋玉所作的《神女赋》举世闻名，那样描写男女情爱缠绵的浪漫诗词，韦皋料想薛涛是会喜欢的。然而这前半部分怀念巫山神庙“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个美丽传说之后，下半部分却峰回路转，转到了抒写国家兴亡之叹，尤其“春来空斗画眉长”这一句，带出名士看破兴衰更迭挥袖转身的洒脱之感。

　　韦皋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诗句是出自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之手，尤其自己给她的时间，又是那么短。怎样的天生灵秀，又是怎样的后天经历，才能让薛涛写出这样的诗句？这个女人太特别……无论是样貌、才气，还是给人的感觉，都是那么独特。

　　那一刻，韦皋觉得从前他遇到过的女人，那些环肥燕瘦、百种娇媚的美女，都不及薛涛带给他的感觉那么强烈。看着她的眼睛，他甚至如不谙世事的少年般开始有些心跳加速起来。

　　“韦大人，如何？”薛涛的声音穿透眼前的迷雾传入韦皋脑海之中，还是那么落落大方没有一丝矫情。

　　“很好，赏！”幸好三十九岁的韦皋已经能够做到面上波澜不惊。略微上扬的语调让在座众人觉得韦皋有些欣赏薛涛，却只是有些，至于那种已经不能用欣赏来描述，而是不能抑制的心动，只有韦皋自己知道。

　　“谢大人。”得到肯定的回答，薛涛福了福退下了。大人所谓的“赏”不过是筵席上的客套话而已，至于散席之后是不是真会有那么几两银子送到自己手中，薛涛并不关心，她现在需要的东西，并不是物质上的。

　　那一晚薛涛好像还弹了首曲子，也跳了一支舞，韦皋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但无论是曲子还是舞蹈他都无心欣赏，他的思绪一直停留在薛涛作诗的模样上。纵横驰骋官场和沙场二十几年的韦皋失神了，并且……是无法自持的失神。